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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魂香岂人间有,1

    时值冬日,李元振从外面到紫宸殿,一路上脸色被冻得青白,就算袖里笼着一个薫炉,身上披着件厚实的大斗篷,身前身后还有小黄门紧着打大伞遮雪,走到殿前还是冻得够呛。

    他是个面容清秀还带着几分文气,个头不低的青年,模样看上去像是文士,作为新帝最信重的心腹内监,在紫宸殿他是说一不二的。然而,此时此刻望着那扇门,他脸上也露出明显的犹疑之态,并不急着进去,反而从袖子里掏出薫炉来递给门前守着的小太监之一,低声问:“太子来了吗?”

    小太监在紫宸殿伺候,一身新做的棉衣厚实臃肿,被裹得像头小熊,模样憨态可掬中还带着几分有趣,是李元振专门放在这里的,人也机灵,同样放低了声音回答:“回干爹,太子早一刻钟就来了,正在里面和圣人说话呢。”

    李元振抬头望了望,吸吸鼻子,拍了拍小太监:“好儿子。”

    说完,薫炉他也不拿了,也不进去,反而去了侧殿,亲手准备茶水,同时在心中长吁短叹,心中颇为忧愁。

    十年前,时年二十五岁的皇帝登基,作为他潜邸时心腹的李元振自然也一跃成为宫中最体面风光的大太监,这一切本来应该是极大的喜事。新帝虽然年轻,做事却颇为老成,登基后几项推陈出新的政略反响很好,举国上下欣欣向荣。后宫中则有潜邸时便情深的皇后,早早生下三个孩子,长子便顺理成章被封了太子。

    可惜……皇帝登基不足一年,结发的皇后便一病不起,最终在新帝登基的咸平元年末薨逝。自那之后,皇帝悲恸至极,以至于行为失常,前朝后宫便一体陷入了水深火热中。因皇后丧仪举止失措被入罪的勋贵朝臣,甚至藩王宗亲不在少数,后宫中原先潜邸时便已经失宠的诸嫔妃更是动辄得咎,再无获宠。

    皇帝自己也深受青年丧妻的痛苦折磨,经年不曾稍有舒缓,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失去皇后的时日渐多,情绪越发消极阴沉,又喜怒无常。作为他贴身的内监,李元振知道的更多,一面烤着火烹着茶,他一面又进行着成百上千次已经成了习惯的祝祷。

    不管是什么神佛,只要能够让皇帝得到一夜安眠,一日舒心,他都恨不得烧香归经,极尽虔诚。

    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眷恋亡妻极深。当日丧礼上不够恭敬哀痛的人都已经被处置,甚至在那之后皇帝仍觉不足,继续挑剔,若非当年只有六岁的太子秉承母志,极陈皇后之仁德宽容,必然不忍见自己灵前屡屡见血,如此才劝下了暗地里众人都觉得已经疯魔的皇帝。

    待到一年妻孝结束后,群臣亦不敢轻易提起立继后之事,只因当年意气风发,光彩照人的皇帝仍旧形容枯槁,毫无收拾悲恸心情,将皇后变作回忆的意思,就连提出采选之人,竟然也被拖出来当朝廷杖。他不欲遗忘皇后,甚至不许旁人说一句先皇后,更不许称呼谥号,否则便眼见着情绪失控,勃然大怒,非要见血不可,自然无人敢触碰他的逆鳞。

    好在皇帝强行追谥圣元的先皇后留下了一女一子一宗君,作为正嫡,他们三人自从皇后去后就一直养在皇帝起居的紫宸殿后,几乎是皇帝亲手鞠养长大,又早早立了太子,真正为国家考虑的臣子其实也不是不能忍耐。

    十年后,太子已然十六岁,是个长成了的翩翩少年,如玉温润,资质粹美,在群臣中赞誉颇多,在皇帝眼中,更是继承了妻子美好品质与性情,好不容易呕心沥血抚养长大,将继承自己的一切,最好的继承人。

    十年过去,皇帝当年的疯狂虽然已经沉淀,可底子却丝毫未改,群臣动辄得咎,战战兢兢,皇帝亦因心血损耗过多,又从来不爱惜自己,屡屡病倒。李元振贴身服侍,知道他总是失眠多梦,夜间辗转,却从来不曾荒废朝政,对三个孩子更是倾尽心血教导,如此下去,怎么能够不病?

    大臣深受皇后薨逝后的种种痛苦折磨,可对皇帝来说,这样的生活又何尝不是行尸走肉一般?他之所以还没有放弃活下去,不过是因为孩子尚未长成,当年与皇后并肩携手所发下的誓愿也未曾完成。“我就是真到了泉下,又该怎么对他交代?又怎么能见他?”

    于是就这样饱尝痛苦与孤独地活着,独行。

    李元振烹好了茶,放进黑漆螺钿托盘里,站起身来,叹了口气,带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亲自带进紫宸殿后殿里。

    太子正蹙眉详细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见到他进来,打了声照顾,又继续温声细语地劝说:“阿父这些年来过得实在太苦,也该看重自己的身子才是。姐姐和嘉华都尚未嫁,尚需您照顾扶持,儿亦是时时离不得阿父,您怎么能轻忽自己呢?百善孝为先,定是儿不够孝顺,疏忽了阿父的康健,才致使您总是病倒,我们一家互相扶持到今日都不容易,阿父想念阿娘,难道就忍心抛下我们吗?您……万万不能再不当一回事了!您不爱惜自己,儿便不得不在您这里打地铺住下,您不痊愈,我就不走!”

    皇帝斜倚在榻上,一派祥和慈爱,望着太子苦口婆心劝说,神色颇为动容,见他提起早逝的母亲,又非要打地铺不可,顿时觉得头疼,端起一旁已经不冒热气的药碗一饮而尽,又迅速且熟练地安抚独子:“好了,药已经喝了,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就不要再念了,打地铺更是想都别想,听话,喝茶吧,喝茶。”

    世上大概总是一物降一物,皇帝这十年来过得痛苦难捱,便格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也格外暴躁易怒,但偏偏太子每每劝说,哪怕屡屡冒犯甚至强逼,都是皇帝先让步,更从来不曾作色发怒——说到底,先皇后就留下了这三个孩子,皇帝早年间把他们放在紫宸殿就近抚养的时候又都还年幼,每有病痛,皇帝便恨不能以身替之。

    他实在是不敢想,已然没了妻子,要如何接受孩子夭折的惨事。他自己是早有死志,可几个孩子未曾长成,或者凋零夭折,他就算死了,要如何去见皇后?

    李元振见皇帝痛快地喝了药,心中顿时一松,亲自奉茶给太子,目中满是感激。太子几不可查地对他一颔首,便故作下定决心,肃然对皇帝道:“阿父总是敷衍我,我是再也不肯信了的,李大监,劳烦你去准备个被褥来,今夜孤就留在这里给阿父守夜!”

    皇帝哪能答应?但又拿他没有办法,看着日渐长成,容貌融合了自己与妻子模样,性情更是温厚纯粹颇类妻子的太子,他总是没有办法,便连连承诺,必然不会再疏忽治疗,一定迅速地好起来,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太子留下。毕竟外头的事一天也缺不了人决断,皇帝又唯独不疑独子,太子也不敢懈怠。

    若是在自己手里,便是有些疏忽,大家也能全须全尾,可若是旁人做得不合意,皇帝可是动辄打杀。太子也有劝不动君父的时候,有些事便宁愿自己忙碌劳累,总不愿意父亲背上暴戾无常的名声——实话实说,他也认清了,父亲对自己姐弟三人固然从来都是慈父,可当年夺嫡艰辛,父亲从来不是一味仁善的人,又已经被母亲去世的事给逼疯,太子也并不放心。

    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就算事实是父亲已经成了个疯子,且求死心切,还思念成疾,行为往往失常,他也不能任由旁人将这个事实看透,说破。

    他的父亲,本该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一代明主。

    太子便颇为艰难地被父亲哄好,又不得不喝了茶就离开,实在是临近年关,快要封印,要给几桩大事收尾定论,皇帝偏偏还病倒了,太子很忙。皇帝便望着他离去,李元振又亲自送出门,招呼小太监们呼啦啦围上来,伺候着太子穿戴披风,雪帽,又送上热烫的薫炉,再招呼人打伞提灯送太子。

    李元振对太子心中颇为感激,太子也不免多嘱咐他两句——皇帝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因为从来不把自己的康健当一回事,早年间弓马娴熟甚至亲征过的人,身体却算不上好,底子都快耗尽,太子总不放心。李元振自然言辞恳切地答应了,回来看皇帝。

    后殿里已经一片雪洞般的冷清寂寞。皇帝仍旧倚在床榻上,拥被沉思,望着宫人方才点亮的灯,良久才对李元振语气沉沉地感慨:“已经……十年了啊,又是冬天了,他……还是没有看到梅花。”

    李元振望着他,忽然一阵心酸泪意,却根本不敢答话。

    咸平元年末,圣元皇后薨逝。缠绵病榻之际,他闻见了窗外的梅花香,眼神如星子般亮,含着一缕泪光,要皇帝去帮自己折一枝梅花。然后……皇帝拿着一捧红梅进来,就看见他已经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天李元振亲眼看见自己自幼侍奉的主人变成了一头受伤疯狂的野兽,也看见梅花上的雪水融化成泪水,花瓣委地无人收。

    此后每年,宫里的冬天都很难过。已没有聪明人敢对皇帝提起梅花,皇后,就连李元振也总是回避。皇帝心中的哀痛,是一条无时无刻不奔涌的大江,滔滔不绝,没有干涸的那天,却时常决堤。李元振不敢刺激他,又不能不说话,便上前剔亮银灯,轻声道:“是呢,梅花已经开了。”

    其实冬天也是金边瑞香开花的季节,因涉及皇后名讳,宫中的瑞香花全部都在紫宸殿,皇帝恨不得一年四季都见到这些花,所以此时,这后殿里就摆着两盆。皇帝看的正是它们的方向。

    若是不知情的外人进了后殿,怕是不会觉得自己进了天家宫殿,帝王居所。只因这紫宸殿的一切,其实都是十年前的旧物。圣元皇后不是铺张奢侈的人,在世时做皇后也才一年,许多不合规制的东西都收了起来,之后就成了皇帝的回忆。而他留下的东西,自然全部被搬到紫宸殿,十年过去,有些尚还能用,只是也难掩岁月痕迹,有些却无法挽回。

    为了这个,就有许多人几乎吓死。

    皇后在世时,喜欢给皇帝做寝衣,用上好的细棉布,衣角绣上花纹,夫妻二人都喜欢这种亲手制作的贴身之物,但做得再多,也穿不了十年。若是说出去告诉旁人,皇帝一件寝衣穿了两年多,还总是缝缝补补,怕是根本没有人信。但如果说那是皇后亲手缝制,又立刻变得可信。

    那件衣服最后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缝补,皇帝也不敢再穿,就总是放在枕下,就寝的时候拿出来抚摸。其实三十五岁也正在壮年,可此时此刻拿着那件已经有了毛边,似乎不断在变小的寝衣,他看起来简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李元振很感激太子过来至少陪着皇帝用了膳——因为知道皇帝并不爱惜自己,三个孩子总是轮流过来陪膳,李元振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此时便琢磨着哄劝皇帝去睡。此时他也颇有为难,皇帝是从来不信神佛的,皇后刚去那两年,他日子过得实在痛苦艰难,便从全国各地召集佛道招魂,念经,上天入地搜寻了一番,却始终没有音讯。

    为此,连佛道都杀了一批,此后就更加决绝,再也不信,若非朝臣和太子都苦苦相劝,恐怕还要毁佛谤道,再来个灭佛的故事。

    因此,李元振并没有太多帮手,此时也只好寄希望于皇帝睡了正好可以梦见皇后——反正皇帝总是梦见的,只是并不全是美梦罢了。他只盼着人死后真的有灵,皇后仍然挂念着丈夫,愿意在这个时候来他的梦里,给他一场安稳的睡眠。

    只是李元振还没想好如何开口,皇帝便怅然地抬起了手,缓慢地吩咐:“你去……”

    李元振弓着身,打起了精神,却见皇帝忽然将寝衣又放回了枕头下,揭开被子穿鞋起身:“算了,我自己去吧,梅花既然开了,趁着月色去看一看也好。”

    因为是皇后临终未能满足的愿望,皇帝又没有什么后宫,连父亲当年安置妃嫔的许多殿宇都给拆了,在宫中种了一大片梅林,又在其中建造了凸字形三座亭台楼阁供奉皇后灵位,同时预备着皇帝思念亡妻,看梅看雪,甚至登上最高的如意台,还能望见皇后的陵寝。

    三座建筑分别叫,如意台,如故楼,清韵亭。

    那地方寒冷,今天又还在下雪,李元振一听皇帝居然要亲自去,顿时大惊,死活要劝阻,皇帝却不听他的,颇为不耐烦:“你怎么如此啰嗦!若非皇后一向说你忠心任事,朕早把你……”

    托了皇后的福,李元振的脑袋一向还算牢靠,他也不反驳,只一味死缠烂打不肯松口。但毕竟拗不过圣旨,也只好立刻叫小太监过去传旨,开楼,点灯,再挪薰笼炉子进去,地龙烧得旺旺的,千万不要冻着了尚未痊愈的皇帝,又极力说服皇帝坐暖轿过去。

    皇帝被他烦的够了,只好应允,好歹一路暖和,又披了皮裘,已经算是很难得。李元振一路兢兢业业护送,到得如意台下,正要顺着皇帝眺望云蒸霞蔚红梅花的眼神吩咐人去折几支好的插瓶供皇帝赏玩,便听见皇帝道:“好了,你们一群人围着,怪闷的,我就一个人上去吧。”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重的疲惫,孤独,李元振越发不敢让他独处,可却实在不敢继续违逆他,急得头上冒汗,皇帝已经独自上去。李元振到底不敢追,抓过梅园的太监来反复地问了一番到底怎样安排,薰笼地龙都准备好没有。

    因此处供奉着皇后灵位容像,管梅园的太监虽然品级不高,但地位却举足轻重,自然是个聪明的,连连保证自己绝对都安排得周到,又说如意台里还有预先备下伺候的宫人太监,必然不会疏忽怠慢云云,极力安李元振的心。

    李元振也是没有办法,问了几遍,终于慢慢放心,便在如意台下的房里进去取暖,喝茶吃点心,忧心忡忡地继续为皇帝念经,祝祷。

    如意台上,确实如梅园太监所说,安排了伺候的宫人太监,因都是聪明伶俐的,倒也伺候得周到仔细。皇帝不用他们忙前忙后,一起打发了出去,自己照旧坐在窗边,先望了望妻子陵寝的地方——他其实很盼望自己也躺到那里面去,却知道世上还有许多事拖着自己的脚,不能想进去就进去。但天色已晚,这时候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于是他又坐在风口,在一片冷冽的梅花香气里木然沉默。

    夜色深沉,梅香如轻盈浮动的云烟,皇帝闭上眼,心中萦绕着这些年来挥之不去,已经在逐日复习中深深刻印的记忆。这些年来,宫中也好,朝中也好,敢在他面前提起皇后的人是越来越少。至今也就只有三个孩子,岳家二老和舅兄,以及李元振会陪他回忆妻子的容貌性情和行事、他们是不敢,怕触了他的痛处要倒霉,也是因为觉得想起瑞香,他的心里只有永不熄灭的痛苦。

    可其实不是的,没有足够甜蜜的回忆,没有足够深刻的爱,又怎么会念念不忘,椎心泣血?

    爱是怎么样的一种东西啊,十年来他生不如死,可却从不后悔,十年来他孤枕难眠,几乎是死了一半,瑞香死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也比谁都接受得深刻,可是他还有一半活着,所以瑞香就始终有一半活在他身上。

    这种超越生死本身的死生与共,有时候竟能让他感到甜蜜。他从来不曾忘记,也从来不曾改变,不管是生死相隔,还是沧海桑田,他不要,不愿,也不能被时间带走那些记忆。强烈的心悸,狂热的爱恋,互相扶持,坚定的信任,从十六岁结发,到二十五岁登临帝位,九年已经是他的一辈子,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又怎么样呢?

    死了的人矢志不渝,活着的人难道就可以转移吗?皇帝真想知道,等一切结束,上穷碧落下黄泉,再度见到瑞香的时候,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他会不会等了自己很久,也笃定终有一日要相见?

    所以,他宁愿变成个被人恐惧的人,宁愿苟延残喘,也绝不能轻易死去。如果真有再见的那天,他必然要问心无愧,带给瑞香一个圆满的消息。生是一种分离,死是一种重聚,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皇帝觉得自己当真是无所畏惧,亦不会被伤害了,便静静地裹着狐裘听风声——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太子自责难过,更不想他当真衣不解带亲尝汤药鞠躬尽瘁地侍疾,又不愿意再被他以与母亲颇为类似的温柔唠叨,还是未曾轻忽懈怠地对待自己。

    风里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陶埙声,缥缈破碎如云中仙人随意洒落的音符。皇帝下意识侧耳,渐渐辨认出那是一曲断断续续的杏花天影。他熟知音律,此时心情也还算平和,并未发怒,而是心中暗想,冬日吹奏杏花天影,着实并不应景。且此人显然气息不够长,吹得断断续续,似玩耍般随意,偏偏试过几番,渐入佳境。

    等吹到那句“算潮水知人最苦”,皇帝却忽然站起身:“是何人在外吹埙?!”

    他勃然作色,外头等候的众人立刻瑟瑟发抖,扑通通跪了一地。皇帝却顾不上,撩起帘子亲自出来寻。他一副神智失常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前走,埙曲断断续续,正在往下吹。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陶埙的声音不大,吹奏的人应该力气也不大,声音总是缥缈如在云端,皇帝疯了般追寻,吓得如意台上宫人内监乱纷纷地跟着,又不敢拦他,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胆小的已经被吓哭,却不敢哭出来,慌忙抹眼泪,又拼命抑制。

    吹埙的人已经换了一首曲子。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吹到别后书辞,皇帝的手已经在发抖,吹到离魂,他终于走到如意台上尽头的房门外,伸手想去推门,却根本不敢。

    这若不是疯狂,又是什么?可是更为疯狂的是,他接受不了门内是第二种结果。

    埙曲悠扬,又变得清晰,如同细细游丝,伴随细微哽咽继续往下吹。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皇帝望着那扇门,浑身发冷又发热,四肢百骸都如同被扔进雪地,心却像是被扔进了地狱,正一层一层鲜血淋漓地爬上来。他不敢推门,也不敢放过,站在门口,痛苦与惶急像是一口即将呕出来的淤血,哽在喉间。

    “是你吗?是你吗?”

    他执着地叩门相问,正如几乎二十年前他打马回家,趁着月色站在妻子房门外轻轻扣响门板:“睡了吗?睡了吗?你若是睡了,我就不进来了。”

    瑞香便习惯了只留一盏灯等他回家,听见他叩门才穿着寝衣来开门。那时候他们多么年轻啊,拥有本以为漫长的一生,和灿烂的春光。那时节的杏花天影总是没有哀伤,却有着层层叠叠缠绵情意。皇帝不会错认某种细节,可冥冥之中他也怀疑自己早就疯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否则如何会认为妻子还在人间,会认为他已经出现在了这座为悼念他而建起的如意台?

    门扉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然后缓缓打开,露出一张形神动人,秋水梅花般的年轻面容。那人并不怕他,也不见礼,举止岂止不恭敬,神情却那样熟悉。眼里含着泪,多像是那时候,那个人,在病榻上跟他要一枝梅花。

    他含着泪,轻轻地念:“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皇帝僵在原地。

    他一瞬间想起许多事。

    这十年来,不是没有人试图把容貌相类的人往自己面前送,就连李元振也起过这样的心思。一来皇后身份不同,长得像他继续做苦役总不是一回事,二来若是能对皇帝稍作安抚,对所有人也是一件幸事。可皇帝从来认得清,也从来不愿意接纳赝品。若是身家清白,并无追名逐利心思的人,他便做主厚赐,放其出宫,若是心有所图甚至图谋不轨,他也从来不会手软。

    时间长了,宫中便更加没有人试图沾皇后的光——皇帝也认为他们不配,从来不耐烦有人以吸引自己的方式提起。虽然总少不了有人自以为安排周全,又放不下偌大好处,可这种事已经很少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得这样像瑞香的人了。

    或者,也不全是长得像。

    容貌或许只有五分,眉眼间的青涩与娇嫩是别种模样,可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妻子呢?何况,从没有人知道,瑞香曾在登基前的那年冬天,给他写过这样一张纸条,写了他最喜欢的梅花诗。皇帝心跳如擂鼓,对一动不动,虽然穿着一身宫人冬日里的青衣,却不曾屈膝见礼,甚至含着泪站在面前的人伸出手去:“瑞香……”

    他忽然哭了,又不能承受自己最渴盼的那个可能,恶念与痛恨汹涌而来,令他发狠地从搀扶变作去掐对方纤细的脖颈,面目狰狞如饱受折磨的恶鬼:“不……不可能!!”

    他说得凶狠,可手指一触到那温热的肌肤,力量便立刻被抽干,虽然他尚在病中,可到底是个身强体健的壮年男人,此刻居然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根煮得过头的面条,双手不由自主往下搂抱,整个人也跟着倒了过去,用尽小的可怜的残余力气,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他太知道了,太熟悉了,这一切如梦似幻,像是死后仙境,可是他不得不死死抓住,咬住不放,留下这个此刻深信不疑的事实。

    “瑞香……”

    他的悲鸣简直像一棵老死的梧桐伫立在风里,终于在寒冬看见了一缕春天的孤魂。

    瑞香伸开双臂,在狐裘下路过他的胸膛,抱住了他似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腰,哽咽着,任由眼泪滑落:“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