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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产后日常

    瑞香想来想去,总觉得皇帝如此表现很是突兀,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干脆直接开口问:“你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皇帝绝对不是什么都好的完美之人,甚至可以说是心思太重,瑞香虽然已经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也时常不能理解,就比如说他总是习惯于把事情想的太坏这一点。有时候猜来猜去反而走上岔路,瑞香选择直接开口。

    皇帝竟然露出些许心虚,几分迟疑。瑞香见状越发挑眉,想知道他到底能说出什么来,忽然,他心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向前倾身:“昨天你为什么忽然进来了?”

    虽然瑞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这肯定已经是第二天。生产的时候一切都安排好了,忙中有序,可是在瑞香眼里,因为忙着生产,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这时候皇帝从来不会进来,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因为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皇帝就知道瞒不过他,但自己从头交代又不大愿意提起,现在见瑞香都猜到了端倪,也不得不说:“我刚过来,就听见有人说你哭着进产房……”

    瑞香本想略过此事不提,没想到居然又要面对,那种一瞬间爆发的委屈和临盆时不愿意生的抵触现在已经消失无踪,他颇觉窘迫,又不得不开口解释:“我那只是一时想不通,怎么都难受……”

    话到一半,他想明白了皇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有事?”

    想想确实是,生产的时候进产房都要哭,对皇帝来说,怕不是立刻就想到无数可能,不进来他不能安心。可是进来又会看见什么呢?瑞香顿时头疼起来,看看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大狗一般低头温顺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皇帝,一时间真说不好是什么样的心情。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声:“我没事,只是生产总是这样的。当时哭也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好,只是确实并不好受,又不知怎么,觉得这个还不是女儿,心里难受。”

    因为继承了母亲的体魄,平素习惯也很好,也从来都是七八个月就入盆,瑞香生产一直不算艰难。当时固然觉得很痛,十分难熬,可事后回想,总觉得其实也还好——瑞香听母亲说过一些生育过的妇人交流经验,好似大家都是这样。因为如此说的人多了,他也不觉得怎么样。

    不过想想,皇帝还真是第一回见。

    男人对于生育的印象,总是很模糊的,孩子怀在妻妾肚子里,得宠的多去看看,也只是浮皮潦草知道一些孕吐,胎动不适,其他的细节怕告诉了他,他会嫌弃腌臜,所以都是不说的。等到十月怀胎一朝生产,男人也不过知道一个结果罢了。生下来了,难产死胎,如此而已。于是这事就会显得很容易,睡过觉怀上孩子,吐一段时间,胎动一会,时间到了,孩子出来了。

    皇帝是从瑞香身上学到很多事的,没有经历他自然就不知道。他其实学得不错,瑞香孕吐少,但他也经历过,肚子大了种种不便,半夜抽筋,频频起夜,皇帝都是很快习惯,也没少亲手照顾。肚子大了挪动不容易,瑞香晚上半睡半醒起夜,像只大肚子的青蛙一直扑腾,他睡得警觉,醒来就干脆抱他去。甚至到了晚期快生了,有时候瑞香会肚子疼哼哼,皇帝直接伸手到下面摸他羊水破了没有,然后再问是哪里不舒服。

    唯一没有经历过的,就是生产。

    瑞香愿意被他照顾,不怕他嫌弃自己,但也不想被他看到那时候狰狞扭曲惨叫的场景。再说,产房里的人已经够多了,多他一个人人为难,顾及着他还怎么如常接生?何况那时候有万夫人在里面,瑞香已经觉得很放心,皇帝反而帮不上什么忙。

    夫妻之间再亲密无间,也不能让他把自己所有难看的样子都看光吧?

    因为瑞香坚持,所以皇帝一直都是在外面等候。这一回先是听说了他哭着进产房——瑞香是从来不爱哭的,既不把眼泪当做一种武器,也从来不是眼窝浅眼泪多的人,皇帝也见过好几次他临产的表现,当即就想得太坏,进去后又面对闷热产房里浓重的血腥味,看见瑞香苍白的脸,听见他的哭叫痛呼……瑞香自己想想,都觉得这番经历确实足以吓到丈夫。

    何况他还会把事情越想越坏。

    瑞香觉得心疼,但也觉得好笑,伸手盖住皇帝的手,柔声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只是一场误会罢了。你到底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一上来就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可感情的事如何计算得失呢?瑞香轻叹一口气,看着不愿意坦诚心中恐惧的男人靠过来,抱住自己的腰,又把脸从后面贴上来,当真是无限眷恋柔情,带着后怕,颇为别扭地反驳:“我怕的就是万一。万一有事,我又该怎么办呢?早知道……不该生这么多孩子的,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对他这种性格,不知道,没料到,事后后悔就是很难过去。瑞香感觉出他的悔意,不由低头看了看怀里已经安安稳稳睡着的景明,抬手艰难地摸了摸皇帝的脸安抚他:“没有发生的事,就没有万一可言,现在后悔过去的选择那是庸人。好啦,你不要再说了,听我的吧,想得太多,就是自扰,重要的是以后。”

    说到这里,瑞香忽然想起,这大半年皇帝一直不太对劲。譬如说一提到寿命,死啊活啊的,他就变得又执着又失控。瑞香心中暗暗摇头,觉得自己或许是安逸太久了,为什么当时察觉不对,却只以为那是对死亡的恐惧。现在想来,他明明是害怕分别。

    但如果总是害怕分别,在一起的日子难道不会变味吗?真可谓是得不偿失。他不愿意让皇帝继续多思多虑下去。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总是执着的去想自己也无法掌控的事,迟早会因为太敏锐想太多而疯掉,虽然皇帝现在也未必没有毛病,但总不能继续疯下去了。

    瑞香就直起了身子,摆出肃然面容,又一次直问:“你这大半年,总是在想这些生死大事吗?”

    皇帝一下被他戳中,却不肯回应,埋在他后背上逃避。瑞香也不抓他出来,觉得又无奈,又心软:“我比你还年轻十岁,你都快五十的人了,难道还怕我走在你后面不成?”

    皇帝倏然抬头:“什么叫快五十?!”

    语气中满是震惊。

    瑞香理直气壮:“难道不是?”

    他一鼓作气,干脆把话说得更厉害些:“这回碰上我生孩子,又把你吓坏了?现在我倒是好好的,你看上去却像是不好了。你这个人心思重,总是想得太多,可有时候总该放手。你不能做主的,就凭命去安排吧,你能做主的,你不是已经做得很好了吗?又何必总是想着那点坏的可能,越想越受不了,反而战战兢兢呢?长此以往下去,你若真是疯的越来越厉害,我还怕我也劝不了你。到时候你叫我怎么办?不是叫小妖精把你抢走,不是让这尊位权势坏了情分,失了信任,而是你自己把自己逼疯了?你连死别都不肯,自然也不愿意让我们生离,怎么,就愿意让你自己把我推走吗?世上能叫我离开你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皇帝被说得沉默,半晌,委委屈屈地搂着他,声音又软又轻,放弃了掩饰,承认:“可是我好害怕。我不能没有你,要是你因为我……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呢?你说的对,我离不开你,我没有你都活不下去,我没有办法不责怪自己。从前总是想那么多,一个儿子不够,两个也不算多,生了一个又一个,还想要个像你的女儿,可是要是你有万一……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瑞香默默抓着他的手指,静静听他这番剖白。虽然皇帝真的又恐惧又委屈,可他心里其实是有一种满足与快乐的,忍不住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这就够了。我不会离开你的。”

    皇帝:“可是……”

    瑞香微笑打断:“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皇帝:“可……”

    瑞香继续微笑:“你想再多也没有用的,没有发生的事就是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你还是可以做主的,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皇帝:“不是……”

    瑞香决定还是得采取点措施:“你听我的吧,什么事叫你一想,不是坏事也坏了,在你眼里就没有坏不了的事,往后再放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就算是我的错……”

    皇帝打断了他:“那女儿就不要生了,好不好?”

    瑞香微微一顿。景明也很好,他也很喜欢,至于女儿……或许命中是真的没有吧,瑞香其实也没有那么坚持。或者说,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孩子,有女儿当然很好很完满,但没有也不至于太执着。何况现在还是惊慌失措却看上去镇定自若的皇帝更重要。

    他答应了:“好啊。”

    皇帝松了一口气。

    现在重要的是,就算瑞香要女儿,坚持要,哭闹着要,他也不能了。这事他不打算告诉瑞香,因为本来是为了瑞香,所以他别扭地不想告诉他。历来夫妻感情好的,不少四五十还能继续生子,所谓老蚌怀珠。但他从瑞香身上,已经学到怀孕生产的种种不易,又直面了所谓顺产的痛苦,简直不敢想若是难产会怎么样,四五十了还生是什么样。

    有些痛苦在自己身上其实感觉还好,因为怎么都受得住,自己也能采取措施对抗,可是在爱人身上,真恨不能以身代之,总比在一旁看着的好。何况现在叫他只在外面等,皇帝简直浑身难受。他也受不了再经历一次。

    世上男人再对妻子好,生育之苦总是没有办法取代,或者消失的。他后悔的正是从前知道的太少,甚至没有怎么忧虑过可能的坏结果,竟然让瑞香生了这么多。好在现在药丸都吃了,瑞香还不知道皇帝已经做出这种努力,见他很快答应,甚是欣慰,又推他离开:“好了,你抱景明出去,我想睡觉了。你别在这儿守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皇帝这时候很听话,见他果然睡眼惺忪,就抱着景明出去,把孩子交给乳母,又嘱咐了早早熬回奶汤——刚才他看见瑞香衣服湿了一点,虽然很心动,但忍住了没提。吸奶固然好,但还是早早回奶吧。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他可是很懂了,乳孔会堵塞,到时候百般痛苦难受,瑞香又不奶孩子,何必受这个罪?

    出了蓬莱殿,皇帝干脆转身去东宫——他心里对妻子的担心被瑞香安慰下去了,就想着看看已经长成的长子,加倍安慰一番。

    东宫里,景历正为听政做准备,案头堆了许多邸报,认真听下首伴读们说话。他的伴读是诸皇子中最多的,因为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入储时皇帝一次性召集而来。暂时是伴读,将来就是东宫各处属官。景历翻过年才十二,这些人年长者十七八二十岁的也有,年幼的和他差不多大,性情各异,资质禀赋也不同,皇帝一向叫他自己甄别使用,并不多插手。

    众人在东宫时间长了,便也很熟悉太子的性情。太子年纪虽小,气度仪态却很出众。或许是总被皇帝带在身边教养的缘故,行为举止细处很像那位陛下,有些习惯更是一模一样,但比起陛下,太子性情温和端严。俗话说三岁看老,太子已经十一岁,很看得出人君资质,但和他相处,总是如沐春风。

    皇帝一进来,众人便纷纷见礼,太子亦上前行礼,随即露出几分关切望着父亲。他们父子相处,总是不像君臣,皇帝便柔声道:“你阿娘很好,现在睡了,晚间你再去探望吧。”

    太子点点头,又问:“弟弟可好?是像我,还是像安乐哥哥呢?”

    因父子二人说的是家事,这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政事自然是停了,众人纷纷退了出去,景历贴身的内监送了茶来,皇帝示意景历坐下,颇有兴致:“他又拉着你打赌?”

    太子并不承认,但也不否认:“儿亦是很好奇。”

    皇帝抿了一口热茶,随手拿起案上邸报扫了一眼:“等你今晚过去看,就瞧得出像谁了。你阿娘这一月要好好休养,景逸和宸华少不得闹着到你这里来。你大姐姐已经出宫,他们可玩的地方又少了一处……”

    景历端正地坐在他对面,点头应下:“他们在这里常来往,玩具衣服都有的是,儿今晚过去就嘱咐他们的乳娘宫人,早早准备好东西。他们渐渐长大了,难免觉得蓬莱殿太小,喜欢到处乱跑,和我小时候是一样的。”

    皇帝忍不住微笑,放下邸报,看着这个自己寄予了诸多希望,又最为疼爱的孩子:“坐近点。”

    景历逐渐长大,又很早入储,皇帝对他虽然素来亲热疼爱,但却很少做出溺爱之举,更为了营造他的威严,人前人后也很少当做幼子摩挲拥抱,但两人间的距离却从来并非君臣。景历就坐近了,皇帝翻了翻面前所有邸报,柔声问道:“马上就要听政了,你这是在做功课?”

    景历点点头:“儿虽年少,但却不敢轻忽。这些邸报都已经看过一遍,只是有些事不明,请教过师傅们,又叫来大家讨论一番。”

    皇帝颔首,道:“他们的话你自然要听,更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过,却也不能全听。叫你听政,不是为了考你,也不是为了叫你拿出政略来,做个好臣子。我是叫你去看,去想。许多事虽然并非朝会决定,可是只朝会上这些事,就足够你学上几年。臣子并非你的傀儡,从来说的和想的,做的不是一回事。你不仅要听他们怎么说,也要看他们怎么做,更要从他们的言行看出他们会怎么想。而他们呢,也会猜你的心思,更会试图把他们的心思变成你的。世上的人天然就会偷懒,走捷径,为自己争取利益。皇帝既然要做天下的君父,就要有容下他们这点小心思的心胸,但也不能被他们诓骗,容不下的,也需拿出雷霆手段。这其中的学问多得很,所以我才叫你从小看着,听着,慢慢也就会了。”

    景历肃容听了,点点头。

    皇帝知道他能听懂,亦颇觉安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觉得自己比亲爹和哥哥,还是很幸运,很有儿子运的,便不再多说,起身道:“你这几日总扑在这些邸报上,闷在东宫怎么行?走,阿父带你跑马去。”

    邸报是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有关消息的抄本,自然都是早有定论的事,东宫是一直都有一份的。景历看的是最近的,好歹了解一点近来朝上的动向,分析出点消息,总不能到时候一无所知,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就去了。

    以皇帝的水平,确实觉得这些都是废纸,不放在眼里。景历听了师傅们一通分析,引经据典,又听了伴读们口沫横飞慷慨激昂,高兴投入的指点江山,自己也颇有看法,但总是臣子的角度,此时听了皇帝以君主的语气如何轻飘飘地传授经验,甚至连叫自己听政的本意都直白地说了出来,倒是豁然开朗。

    父亲一直将他当做下一任君主培养,希望看到的自然也是君主应有的素质,景历若有所思。

    父子两人就去校场跑了几圈,直到天边流霞灿烂,又一起用膳,随后李元振禀报诸位相公们等候召见,景历便被打发去了蓬莱殿见母亲。皇帝则换过衣服,到前面见重臣。

    君臣早已十分亲近,又不是正式朝会,皇帝落座后,众人行过礼便纷纷恭贺又得嫡子,皇帝虽然心里几经波折,但又多了个孩子总是高兴的,就和众人聊了聊家事,这才进入正题,开始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