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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嫁 第42节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故作潇洒道:“回姑娘,没有。我这胡搅蛮缠的性子,谁敢欺负我?”

    兰幽的声音很好听,像黄鹂鸟似的婉转,即使是骂起人来也像是唱歌似的。

    宋姝回头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她方才已经瞧见过了,兰幽袖口手腕上青紫交错的伤痕。

    在这大景宫里,若是有主子故意想要为难奴才,那真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德喜,如今天子唯一的胞亲妹妹。

    兰幽那副看似不知天高地厚的骄狂之下其实藏着一颗再聪明不过的头脑。她将自己受的委屈咽下,不过是不想让宋姝与德喜起冲突。

    如今的宋姝,早已不是大圣皇帝在时的宋姝。

    宋姝缓步走在重重回廊处,一弯一绕间,前路似乎看不到尽头。

    她忽然胸口有些堵。明明是她和那两兄妹之间的仇怨,为何总是要牵连旁人?

    晏泉也好,兰幽也好……都是因为她。

    “梅落,”她唤,“去将沈太医唤来,就说本王妃受了暑气,身子不舒坦。”

    梅落闻言,眉间闪过一丝忧虑,问她:“王妃身子不舒坦?可要先回房间歇息?”

    宋姝摆手:“无碍,你去将人唤来便是。”

    梅落领命离开,剩兰竹菊三婢随她来到汤池,服侍她沐浴更衣。

    未央宫的汤泉引得是天然的地下温泉水,能工巧匠精心雕刻四君子石栏后,一池汤泉冒着腾腾热气,宫人们早早将地窖里的冰放入其内,滚烫的温泉水经过寒冰,变成了适宜夏季洗浴的温度。

    宋姝受了一路暑气,迫不及待的步入汤泉之中,池水温度只比她体温高上些许,让她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微微抬眸,只见兰幽正往水中投入鲜花与柠檬。

    植物清新馥郁之气扑面而来,她不禁在心里暗叹自己在外漂泊二十年,近乎都快要忘了曾在未央宫里的日子是如何纷奢。

    “一年不见,奴怎么瞧着王妃的皮肤更滑细了?”

    菊悦舀了一勺清水从她肩头浇下,瞧着宋姝越发白皙光腻的肌肤,声音里带着惊叹。

    宋姝侧目。菊悦是四侍里头最老实的一个,嘴不算灵巧,也不会说好听话来讨她欢心。然如今菊悦竟这般说,她不由伸出手来瞧了瞧自己这副近日疏于打理的皮囊。

    “当真?”

    菊悦点头笑道:“王妃从前皮肤也白皙,却不像如今这般光滑,不知到底是用了什么仙药妙膏。”

    四人里嘴最甜的竹风嗔了菊悦一眼,忙道:“瞧你这话说的,什么仙药,明明是王妃天生丽质。”

    菊悦恍然大悟,接话道:“没错没错,是奴嘴笨,咱们王妃底子好,哪儿有什么药膏这般管用,若真有,岂不是被宫里的那些妃子们抢破了头。”

    宋姝听着两人一唱一和的夸赞,娇嗔一笑,却是从汤池里沾了些水,恶作剧似的扬到两人身上,边道:“一年不见,你们这嘴皮子倒是越来越光生了,合起伙来逗我开心是吧?”

    清澈的池水在菊悦与竹风两人脸上留下点点水珠,连带着衣襟与鬓角也被沾湿。两人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些。

    竹风忙道:“我们两人本就说的实话,王妃怎么还怨上老实人了?一年不见,您倒是越来越面薄了。”

    这话若放在一般宫里的主子与婢女身上可称上一句“不敬”,然宋姝对于周围亲近之人素来都留两分放任。主仆几人之前在未央宫里,也时常这般耍嘴皮子功夫,宋姝并不生气,一概惯着。

    听竹风说她脸皮越来越薄,宋姝也不反驳,抿唇笑笑,盈盈笑意中却掺杂了一丝狡黠。

    下一刻,她手臂一扯,却是将竹风与菊悦两人纷纷扯进了汤池里,砸起汤池一片水花纷纷。

    两人相扶着从汤池里站起身来,浑身湿漉漉的,鬓发黏在脸上,胭脂也晕开了颜色。

    “王妃!”菊悦浑身浇湿,穿在最里头的鸳鸯肚兜在浸湿的衣衫下若隐若现。

    宋姝笑眯眯看她:“天气怪热的,我怕你俩受了暑气,让你们下来凉快凉快。”

    她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恶劣性子,菊悦与竹风已是见怪不怪。夏日骄阳毫无遮掩地照在头顶,两人身上隐约开始冒起白烟,像是着了似的。

    宋姝笑得更加愉悦。

    菊悦与竹风见状,对视一眼,也朝宋姝笑了:“王妃心疼奴们,婢子们也当心疼王妃。”

    话音一落,两人纷纷捧起泉水往泼向宋姝——

    温热的泉水兜头而下,宋姝拿手抹了一把脸,旋即也反击二人,一主两仆就这么在汤泉里打起了水仗。

    宋姝双手难敌四拳,高声唤起救兵:“拂珠,他们一打二,你还不快来帮帮我!”

    拂珠抱剑在侧,热闹正看得欢,宋姝一句话,她也只得加入战局。另一头,竹风见拂珠步入池中,连忙后退,唤兰幽道:“你还在等什么呢?还不快些过来帮忙?”

    三个人的战局转眼变成了五人,宋姝与拂珠二打三却丝毫不见颓势。拂珠稍稍带上一点儿内力,泼出去的水便像是大浪一样朝兰幽三人打去——

    兰幽也被浇成了落汤鸡,瞧着拂珠浑身上下一点儿没湿的潇洒模样,不满道:“拂珠,你作弊!”

    拂珠耸肩,笑得与宋姝如出一辙的狡黠恶劣:“你们只说打水仗,又没说怎么个法,既无规则,何来作弊?”

    说着,掌心却是没停……池水化作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往三人袭去,浪潮经过三人,袭过岸边,溅起层层水花。

    水波落在岸上,化作袅袅热雾,一时之间,汤泉内宛若九天宫阙,仙姬玩乐,云雾袅袅。

    一片雾气中,谁也不见一袭明黄的身影往池边而来——

    拂珠又挥手,激起一池滚浪。兰竹菊三人抵挡不过,慌忙躲闪,那浪潮却未停歇,翻腾着拍击池岸,又溅起另一片巨大的水花——

    一击未中,拂珠正欲再来,抬手间却忽然止住了动作。

    “拂珠,怎么了?”

    宋姝上前两步顺着她略显呆愣的目光,旋即看到了水花后一袭明黄身影。

    第四十二章

    “阿咎……”

    随着她一声低喃, 汤池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四婢急忙退至一旁, 恭敬行礼。

    “参见陛下。”

    水花打在晏无咎明黄衣袍上, 沾湿了他的袖口衣襟,男人微微偏头,笑意一如宋姝印象中的那般温柔, 却不带丝毫暖意。

    “太医院来传话,说雍王妃受了暑气身体不适。孤如今看起来,雍王妃身体倒是好得很!”

    宋姝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只有池中密密麻麻的花瓣将她的身体掩于其下,这才没让无咎一眼看尽。

    她皱了皱眉,轻道:“见过陛下。”

    水珠顺着鬓角流淌而下, 滴滴答答地落在池水中, 成了汤泉里唯一的响动。声音不大,却让宋姝莫名有些心烦意乱。睫毛上沾了水,视线有些模糊,她伸出手来将自己脸上水珠拂去。

    时隔二十余年光景, 她终于再次看清了无咎的面孔。

    青年错落有致的眉眼直鼻不似她隐约记忆里的温润, 反倒多了些阴郁棱角,似是开在暗地里的藤蔓倒刺, 隐藏在看似鲜艳的花瓣之下,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静静蛰伏, 只等待哪个蠢货被花朵美丽所吸引上前采摘,它便能伸出自己尖锐的刺,痛饮一场鲜血。

    曾经, 她便是那个蠢货, 毫无所觉地上前欣赏, 妄图将之占为己有,结果便被那暗刺伤得体无完肤,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再次见面,她讶然于无咎眼中显而易见的阴冷和沉郁,就那么明明白白地躺在那双狭长的眸里,她从前却从未看见过。

    她静默地凝视让无咎不自在。

    他原没想来见宋姝,他让郁纵疏将人接回了宫,只叫兰亭好好安置。

    他还没想好,该以何种心思面对她。

    然太医院却来报,说是宋姝受了暑气,身体不适。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却已经到了未央宫里,听见汤池一阵莺歌燕语。

    一年未见,她似乎,胖了些……

    “一年未见,王妃可还好?”他问。

    宋姝整个身体都浸在汤泉里,藏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之下,只露出一张面容姣好的小脸,似是在繁花之中长出的精灵。

    她抿了抿唇:“臣妾甚好,劳陛下挂念。”

    冠冕堂皇的寒暄话,谁不会说。

    晏无咎见她一脸平静,玩味一笑:“看来幽山别苑是养人之处,一年未见,雍王妃气色倒比在京城之时更好。”

    他话里带刺,宋姝听了个分明,微微侧头,心里却开始盘算起无咎将她接回宫中的缘由来。

    她道:“臣妾在幽山别苑怡然自得,不知陛下将臣妾诏回宫中,究竟是有何等要事?若无必要,臣妾愿回去逍遥了。”

    “逍遥?”

    无咎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挑眉一笑,出口的话却专往宋姝的痛处戳。

    他道:“看来王妃与雍王相处得甚好,在别苑里成了一对眷侣。”

    轻描淡写的声音,在无咎嘴里,幽山别苑仿佛是什么世外桃源,她与晏泉在那里做一对神仙眷侣,夫唱妇随,好不快活。

    可是真相呢?真相却是他命人在将幽山别苑变成了一座刑房,变成了晏泉走不掉,逃不出的活地狱。宋姝忽想起大婚之时晏泉被吴全关在墙里的模样。

    无咎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团衰坏腐败的肉,在人性最阴暗处被虐打折磨,逐渐沉寂消亡。

    他将自己指婚给晏泉,无论是否让吴全手下留情,终究是抱着折辱她的目的。

    若她不是重生而来,若她还未放下心底的执念,若她还对晏泉仇之入骨……她可以想象自己与晏泉被关在一处,在刻骨仇恨中与他深渊沉沦,最后变作一具心中只有怨气和恨意的行尸走肉……

    这便是无咎的赐婚的初心。

    她紧了紧喉咙,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暗色,红唇紧抿,她忽然不想再说话了。

    这副模样落在无咎眼中,以为她是想起了幽山别苑中不如意之事。

    他冷笑一声:“看来雍王妃与皇叔并没做成一对眷侣。”

    “眷侣?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由陛下一人造就,我们能不能做成眷侣,陛下一早不该心知肚明吗?”

    心中沉睡已久的愤怒渐渐苏醒,随着一池温热的池水细细密密地渗进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她以为上辈子一纸黄符,二人同归于尽,因果已了。

    她以为,再次见面,她对无咎只是陌路。

    然而却并非如此。

    汹涌澎湃的血流声掠过她的颈侧,奔过她的鬓边,在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瞳中染上丝丝血色。直到这时她才明白,所谓放下,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谎话。

    她仍在恨着无咎,只是那恨意埋得太深,她又太急于忘却,于是故作潇洒地视而不见,于是天真地以为它真的消失了。

    这便是动了心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