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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53)

    临别前,阿田出来送他们,还把那只苦酒带出来,说先给他们打样。

    糸师冴一口没喝,他要开车,亚实也不敢喝多少,不止是因为身体原因。

    亚实望向车窗外,阿田还未走,他给他们行注目礼,缓缓摇手,背后大大的NO.1招牌,的确是NO.1,这些回忆,这些来历,无论从哪看,在当事人心里永远都会是NO.1吧。

    只是好沉重。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

    那一片最后的薰衣草,那一个又一个巨大耸立的橡木桶,那一株疯长成爬山虎却没有花的凌霄花,那一杯苦中有苦的葡萄酒,阿田不愿走,也走不了,他能去哪呢,他被回忆永远困在这了。

    那是他们无论作何努力,都拉不回现在的困局。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亚实依旧望着窗外。天快黑了,他们在阿田那匆匆解决完晚饭便要去赶车。

    “你哭了?”糸师冴瞥她一眼。

    “我没有!”亚实扭头想揍他,触碰他眼神的一刹那,力气忽地又懈走了。

    “我只是……心里很闷。”亚实的手在腿上捏了又捏,“你说的自由,在这个仓库里并不存在,激情也不能与执着混为一谈,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呢?”

    糸师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他把中控台上阿田送的那只酒拿到她怀里。

    “如果让你给这只酒命名,你会叫它什么?”

    什么意思?亚实不解,“你回去之后是以这只酒为主打?”

    “你就告诉我,你是怎么理解的这支酒就行了。”

    亚实沉思了一会,缓缓吐出两字:

    “‘过去’。”

    “为什么?”糸师冴微微一笑,她心思很细腻。

    “那些东西……仓库里的那些,全都是老旧的,全是些承载着回忆的东西。所以每件东西都很‘重’。人很重,酒也很重。”亚实睫毛低垂着,“我说不出什么太专业的话,就拿我喝过的里面来说,这只酒太厚了,压得人一直往下,余味里除了苦就是酸。虽然香气独特,有一些干木头和植物的气味,让它轻了一点,但它整体还是沉重的……”

    就和‘过去’一样沉重。亚实置语:

    “我不喜欢它。”

    “呵……”糸师冴轻轻笑了,“不喜欢它是正常的,很多人都不喜欢NO.1仓库,包括我。”

    咦,那他之前还在这做学徒?还带她来这干嘛?

    “这里是我机缘巧合寻到的。结识了阿田,还有阿城,呼,那真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的笑容渐渐变得深,而远。

    “和你分别的时候,我一直往返与西班牙和日本之间。球场上,在国内我是外人,在国外我依旧是外人。但真要分起责任来,又哪边都把你当关键人物了。”糸师冴苦笑,“二十出头时还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揽下,但到后面,渐渐觉得累了。感觉离自己想踢的足球越来越远,离自己最初的方向也越来越偏,不知怎么往下走。于是想着,要不先停一下吧,就来了这。”

    “没想到一停停了小半年,每天都特别忙碌,很多活要做,根本分不出心思想东想西。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那时薰衣草田更大,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全是香的,偶尔还去打点野味,呵!那日子……”

    亚实头一次从糸师冴脸上看到了意气风发,她问,“那后来呢?”

    “回去咯。”他耸耸肩,“把我能请的假全用完了,不得不回去。然后在西班牙边踢球顺便去那边的酒庄实了一会习。”

    “我这人,其实不太会面对,但我会放下。”

    他们从未聊过如此深入,亚实对眼前这个糸师冴,又是陌生又是熟悉,她有很多想问的,但话到口边只剩一句:

    “……所以,你已经决定好要放下了?”

    糸师冴看她一会,又撇开眼睛,“不知道啊,这样说起来很窝囊,但……”他密密的睫毛快将他眼里的不甘全遮住,“我已经……在害怕上场了。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最初的状态,传出的球一次比一次束缚,不知不觉开始迎合他们,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他年少时的每一份努力,都是为了未来。曾经是世界第一前锋的未来,中途他费尽力气说服自己,将这株小苗扼杀。不是决定要为世界第一前锋传球了么?左盼右顾,都没有人,渐渐地也开始身陷伶伦,他的计算,机关算尽,却独独漏掉自己,他总是逼着自己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却从来没问过自己内心想法。

    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害怕,怕终有一天,他会被观众地呼下场去,曾经的抱负成了笑话,曾经的骄傲兵败如山倒。明明清楚,一旦开始害怕,他就输定了。然而他一直输,从没有赢过,不管是球场,还是人生……

    “……你来这里,也是逃避吧。”

    他就猜,她迟早会明白的。糸师冴索性破罐破摔:

    “是。”他甚至不再掩饰了,“我来这里,知道了阿田的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同情,而是感到庆幸。过去的我还能逃掉,阿田是逃不掉了。他会一辈子呆在这,一辈子都面对那些破烂玩意赎罪!”

    能逃掉吗?能逃掉吧。那个女人,现在竟然还在他梦里找他,未来的路一概迷惘,过去翻篇也艰难,万花丛中过是给谁看?本意是为忘记,没曾想越是无心心越痛,再触到“真”时候,他又开始逃亡,漫无目的地逃亡,不敢回头,亦不敢抬头,他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更不属于“现在”。

    他只是在一条夹缝里面,艰难地为自己伪装起一点洒脱,挥霍一点主观上的自由。他真正实现了四海为家,自由却没有如期到来。他有时,甚至羡慕起了被困原地的阿田……

    “啪!”

    响亮的巴掌声音在耳边回荡,糸师冴恍然意识,这是打在他的脸上。

    “你这混蛋!你不能这么说!”

    糸师冴此刻已经懵了,亚实想叫醒他,突然发现前路有货车相对袭来,她赶紧又猛打方向盘:

    “糸师冴!把酒拿好!快!”

    车被开进草丛里,大货车扬长而去,留他们在原地惊魂未定。

    亚实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揪起他的衣领。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阿田他至少还有面对过去的勇气!你呢?!你只知道逃!!”

    她眼眶通红,面色实在说不上好看,头发凌乱,恨铁不成钢地和糸师冴怒吼着。

    “你个懦夫!!刚遇见你我怎么就没发现?我早该知道!你那些什么洒脱,全是装出来的!你说的什么不会留情,是你不敢!怪不得你除了酒之外什么都不跟我谈,是你压根什么都不愿面对!”

    亚实拳头一下接一下地捶他胸口,“你赔我!你赔我!你赔我!!”

    却忽地在他胸前软倒了,“你赔我的喜欢呜呜呜……”

    过了很久,好像又没过多久,糸师冴轻轻地拥住了前面这个为他抽泣着小女孩,她此刻才十九岁呢,他无奈地拍拍她,“好,我赔你,我怕我赔不动呢,你每年会记几个点的利息?”

    “晚了!”亚实回过神,她把自己抽身出来,擦擦眼泪,“你还没讲完,过去你逃掉的是什么?”

    “还记得啊?”糸师冴微微把身体朝后靠下,“好吧,干脆一股脑告诉你好了。”

    “是不是‘Lamp;S’?”

    “哈哈,瞒不过你。”他的眼神变得很悠长,糸师冴把脖子上的项链掏出来。

    “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也是唯一一件我收下的礼物。”

    “所以你想说什么?她其他的礼物你都觉得没价值扔掉了?”亚实咄咄逼人。

    “不是。这是她第一次从自己赚来的钱里面拿出来买的。”糸师冴握紧那上面的吊坠,“她喜欢走歪门邪道,自己好端端的路不走,爱耍些小聪明,殊不知这才是害了她。”

    那时她站在天桥上,阳光从她背后洒下,她把礼物交给他:

    ‘冴!我决定以后要好好过活了!就靠自己一个人!再也不跟那些老男人来往了!你看,我把他们全删掉了,冴,我决定以后跟着你走,你装不认识我也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了……’

    可是好景不长,一个在淤泥里沤久了的人怎一下子回得了光明,她又开始重蹈覆辙,糸师冴发现了,她哭到跪在地上——

    ‘冴你原谅我吧!求求你了,不要走不要走!我只是一时昏头了,那家伙在我酒里下了狠料,我不得已啊,冴,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吧……’

    “那她现在在哪?你们有再见面吗?”亚实问他。

    “没了。”糸师冴闭上眼睛,“她跳楼了。”

    她苦苦哀求依旧没有取得他的原谅,他甩下一句,‘我对你太失望了!’,之后撇了她一人夺门而出,没有想到,她竟当场从十六楼窗户一跃而下……

    “我以为我能救她的,想着从淤泥里拉她一把,没料到反促成了她的死亡。”糸师冴看见亚实木呆呆的仿佛入定了,“没事,你不要瞎想。”

    “那……”亚实小心翼翼问,“你喜欢她吗?”

    “喜欢。”

    他过去在那个人面前死活不承认。在他面前,她总是把自己装点得和淫妇一样,总是叫嚷,再用力一点、还不够痛,用身体上的近去弥补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也毫不留情地伤害她,他以为,他只是顺手施舍给她罢了,一次一次说服自己,不知何时却动了心。两个有着遥远距离的人,三观也不尽相同,他一开始真觉得,他只是救她的。到后来赔上了心,还背上一条命。

    “已经过去了。”

    是吧?已经过去了,但他还是不时地就往仓库NO.1躲,好像见了另一个人的可怜之处,自己就能解脱点似的。某种程度而言,他也在饮鸩止渴。

    亚实注视他注视了很久,道:

    “……我明白了。”

    “你之后的产品概念,我明白要怎么做了。”

    糸师冴感到讶异。

    “怎么做?”

    “就是……”

    这时亚实手机铃叮的一声响了。两人注意力转到手机上。

    “公司那边催你回去了?”

    “嗯……”亚实往下翻着消息,“说是投放部统计数据上出了点乱子,要我回去帮忙。”

    下面其实还有一条。她点开那个赫赫然的红色标题。

    ——拜斯塔2比1完成西南最终晋级!时隔七年的古豪回归!五星将花落谁家?

    附上照片是内斯和队友相拥庆祝的情景,他只是恬淡笑着,与队友脸红脖子粗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亚实翻下去,下面是投票,押谁最有可能成为本次的五星赢家,再下就是讨论,她看到不少凯撒、欸?好多内斯的名字。

    糸师冴凑上来:

    “看的什么?这么入迷。”

    他也瞟到了内斯,以及关于他表现的评论和照片。

    “看来你的这条狗现在表现不错嘛。”他颇有点调侃意味。

    “什么啊!!”亚实面红耳赤,“之后我转头就告诉他!小心他揍你!”

    “哼。”

    说说怎么了,糸师冴想,以后说不定得真跟这家伙干上一架呢,只是现在他那点想法还没落实罢了。

    亚实就想很多了,她想到过去,要是还没吵架,内斯肯定要给她视频通话来了,和凯撒吵吵嚷嚷给她看散去了人的红绿球场,看他把收获了的那粒进球收到口袋藏着;晚上她跟他们见面了,他们就一起重温球赛回放,有两个人呢,她耳边会一直劈里啪啦传来那俩家伙的争论声,就是在比谁最可惜什么的……

    “你和他们吵架了?”糸师冴一下子看出来,他语气里有微微的幸灾乐祸,“哦——凯撒好像被阿森纳要走了吧,他临别前跟你说什么没有?”

    能说了什么。看她现在这副样子也很好猜吧。看到他们过的好她本应是替他们开心的,却感觉一个个的离她越来越远了,独留她在原地挣扎,她好不甘心。

    不去想了!亚实使劲拍拍脸,她眼下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糸师冴这支片子出好!她才不会落后他们呢!

    “现在我们到哪了?”

    糸师冴打开导航:

    “靠近毛无山这里,我们得先把车还回去,最后一班列车是……10点半,还有四个半小时,时间不算赶。”

    “毛无山!!”亚实惊叫。

    “对。怎么了?要下车去逛逛么?”糸师冴很悠闲。

    “糸师冴……”亚实犹豫了一阵,还是说出口了,“……我想去见一个人,离这很近,你能送我过去吗?”

    “好啊。”糸师冴没多想,“你要见谁?朋友?”

    “不是。”亚实头偏到车窗边,“一个……只想着未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