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文 - 历史小说 - 寒门宰相在线阅读 - 第十一章 孺子可教

第十一章 孺子可教

    章实章越本来今日目的,是答谢薛县尉的,却未料到薛县尉半途离开。

    而这一次的见面,就突然似成了一次考较。

    章越不好说话,继续保持沉默。

    章实一脸诚恳地道:“舍弟平日最勤学苦读,可惜不得门径,苦于没有名师指点。”

    章越知道这是兄长为自己求门路了。

    吴安诗笑道:“哦?如此吗?还未动问三郎治何经?

    章越本欲解释自己啥也不会,但见兄长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这时候唯有勉强撑一撑场面。

    章越将这几日全本背诵的孟子拿出应付道:“治孟子。”

    此言一出,吴安诗与一旁老者皆是一愣,然后摇着头笑了笑。

    连‘非读书人’的章实也是脸上无光,低声对章越提醒道:“三哥,孟子非经。”

    章越明白出丑了,都是后世经验误导人。

    孟子是在南宋时被朱熹列入四书之一,成为明朝科举中必读书目。

    但北宋的制举却只有十二经,一直到南宋才添加孟子,列为后人所熟知的十三经。而孟子远超才被尊为亚圣,那时读书人才以孔孟代指儒学,但在宋朝读书人则称周公孔子。

    章越读了半天孟子,结果才发觉是‘课外书’,早知如此就……

    吴安诗也有几分颜面无光,强行解释道:“虽未尝闻读经自孟而始的,但三郎可谓另辟蹊径。其兄二郎确于治孟子有些心得,可惜这次陈公从建阳前来却未曾一见。”

    老者淡淡道:“老夫致仕还乡,当然想见一见今日同乡后辈的风采。不过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昔日你亲家介甫曾与老夫数言其乡人仲永,小时了了,大则泯然众人,可想而知了。”

    介甫?jeff?

    章越听了一怔,他他上论坛时,总看见一些玩梗段子,比如明成祖朱棣,英文名作judy,陆游英文名作wifi,至于王安石,字介甫就被称为jeff。

    这老者认识王安石,而且看来身份在他之上啊。

    不过这老者似专程为二哥前来的,而没见到二哥,故而随意见见自己。方才薛县尉不是公务在身,而识趣地离开。

    现在章越装出孩童天真无邪的样子道:“想来老先生小时必是了了了。”

    此言一出,吴安持脸色一变,偷看老者的脸色。

    老者闻言也是一愕,不由拍腿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孩童。”

    吴安持见老者不仅不怒,反而博之一笑,暗自松了口气。

    他在一旁也是笑道:“好个章三郎。”

    章实想了一阵,才明白章越说得‘梗’是啥意思,连忙道:“三郎无礼,快向老先生赔罪!”

    章越猜测这位老者身份,对方是建阳人,又姓陈,吴安持对他又是毕恭毕敬,那么对方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并不是章越历史学得好,而是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四相簪花。

    庆历五年时,韩琦知扬州,其官府后院一枝花开四朵。此花上下皆红,唯独中为黄蕊,宰相之服也是红袍腰金,与此花极似,故此花金缠腰,金带围。

    有传言这样的花一开,就要出宰相,一品大员。

    当时于大理寺评事通判王珪,以及大理寺评事签判王安石二人正在扬州,韩琦便邀他们一同赏花。韩琦又邀州黔辖诸司使前来,不过对方正好身体不适。

    这时候大理寺丞陈升之正好路过扬州,韩琦就顺便请了他。

    当日四人将花剪下簪在头上,果真而后三十年,四人皆陆续官至宰相。

    而这临时替补的陈升之,正是建州建阳人,章越的同乡,与王安石正好很熟。

    一个将来的宰相,居然被嘲讽将来泯然众人!章越刚才自己方才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无妨,无妨。”老者笑容可掬道。

    气氛很好,老者看来没有怪罪。

    章实仍是起身赔罪道:“三郎他不是诚心,是我疏于管教了,还请责罚在下。”

    老者笑了笑看向章越,亲切地问道:“哦?那你说说,何以治孟子?说好了,就不责令兄了如何?”

    章越道:“多谢老先生不计较,韩昌黎曾言,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得其宗,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

    韩昌黎就是韩愈,他就曾十分推崇孟子。他有个道统论提出‘尧舜汤禹,周公孔孟’,而孟子之后道统失传,一直到他承袭了道统。

    但见老者点点头对吴安诗道:“这话倒不是没有道理。”

    吴安诗向老者请教道:“陈公,治经的这大家,小侄略有所闻,但当世治孟的大家不知有何人?”

    老者屈指道:“治孟的大家,自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之后,如吕,尹,邹等人虽有注疏传世,但皆称不上大家。如今数来孙莘老算一个,就属你二弟的亲家介甫算一个!”

    王安石有首诗写给吴充‘同官同齿复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两地尘沙今龃龉,二年风月共婆娑’。

    同官指的是二人都任群牧判官,同齿是二人同年生人,同科是二人是同年中的进士。而吴育正是那年的科举考官,正是他录取的王安石与其弟吴充。

    二年风月共婆娑说得二人同任群牧判官两年。

    朋友婚姻分最多,就是两家姻亲,王安石长女十七岁嫁给吴充次子吴安持,现居东京汴梁,此时已诞下一外孙女。

    王安石也极推崇孟子,被后人戏称除了孟子不言利,王安石整天言利以外,二人思想简直如出一辙。

    老者言道:“这小郎君说得不错,韩昌黎尊孟,故而本朝朝野将《孟子》由子书列经的呼声一直不断,甚至有孔孟并称之论。”

    吴安诗道:“不过孟说不能自圆,司马君实早言其弊,还撰文驳其王霸之论。”

    老者继续道:“孟子之说,虽言以民为本,非以官为本,以君为本,故而贬之。”

    “民为贵君为轻。”谈到这一步,吴安诗唯有附和老者之言,自己没有创见。

    老者继续道:“孔子不谈天命心性,孟子却以持性善,尽心之论,这岂是儒门正宗之言,此言之片面……”

    二人自顾聊天,甚至连章实章越都一时忘了,不过料想这样的程度,一般人要插嘴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章越却颇为认同地点头,他倒是能听懂了,这多亏当年在论坛疯狂灌水积攒下的功底。

    章实看了章越一眼心想,自己听得一团雾水,章越怎么听得明白?

    吴安诗看向章实则微微摇头,小小孩童这才几岁,怎知其中关键。老者方才已不仅限于治经的范畴,而是上升到读书人修身治国的高度了。别说孩童,就是自己也只有附和的份。

    老者见章越不住点头,微微笑道:“哦?老夫方才所言,汝有几成体会?”

    章越道:“体会倒不敢当,只是正好想到了治孟的一些心得。”

    “心得?”老者失声大笑,“老夫今日笑得比平日多多了。”

    章实只好附和地尴笑,甚是坐立不安。吴安诗也是陪着老者笑,但脸色不太好看,方才小时了了,泯然众人,次子已差一点得罪了老者。

    “小孩子家的话,陈公不必当真。”

    老者摆了摆手看向章越道:“你读孟有何心得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老先生所言,似觉得孟子尊经不可。”

    “但我读圣人之言,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读孟子之说,如时时遭棒喝,言语刚猛严厉,可辟易邪说,养吾心中浩然正气!”

    章实慌忙来补救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舍弟胡乱说话,还请两位不要计较。”

    吴安诗倒觉得有些道理,看向老者的脸色。

    那老者摆了摆手,微微笑道:“章三郎,这话是令二兄教的?”

    章越道:“并非。”

    老者抚须自顾道:“孔子若为敦厚长者,孟子则为严厉师长。当然虽然稍稍逾矩,少了几分从容不迫,但不如不足以纠上下之积弊,令奸妄之人胆寒。这或许就是日渐尊孟之故吧!”

    说到这里老者看向章越道:“汝读书能见风骨,实在难能可贵。孺子可教也!”

    若说孔子温和,有君子气度,似没见过他当面对谁发火,在背后也常常为人说好话。

    那孟子就是一个字刚,读孟子可以知道。孟子见了很多君王,也骂了很多君王,孟子骂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见其所畏,称商纣王为独夫。

    眼见章越数语竟入得老者之意,章实大喜,吴安诗也是刮目相看。

    章实闻言大喜,顿觉得颜面有光,自己让三郎读书的决定是对的。

    吴安诗笑道:“陈公既是如此赏识此子,子由正好缺一书童,不如……”

    书童?

    章越闻言心底顿时凉了下去。

    老者闻言笑了笑道:“倒好……只是会不会委屈了些。”

    委屈?这怎么可能的事。

    吴安诗如此想到,然后对章实道:“章兄,这位老先生其实乃当朝大员,他的侄儿正好缺一名伴读,本来以令二郎的才学可谓绰绰有余,但如今二郎不在,实错失大好良机。”

    “不过也是凑合,谁料到竟巧遇了三郎。三郎天资聪颖,你言他苦于没有明师指点。那可谓正巧,你可愿让他与老先生之侄一起读书?”

    章实闻言有些迟疑。

    吴安诗顿了顿道:“诶,名上说是书童,但也是半个伴读,也可一样受学,一样读书。”

    伴读?

    章越想起一句话,陪太子读书。

    当然陈家子弟并非太子,但待遇是一样。作为达官贵人子弟,西席一般不敢管教,但其若犯错了西席会狠狠责骂伴读,代为受过,同时形成一等人身依附,要效忠于家族。

    不过好处也很多,高昂的读书费用等于对方全包了,同时受到一样的教育,也可以赴解,同时容易得解的漕试。

    漕试是路转运司主持考试,因转运司被称作漕司故而得名,也称作别头试。

    漕试等同于解试。但漕试的考试对象专门是现任官员子弟,五服以内亲戚,近年来将门客也纳入其中。章越成为伴读就是以陈家门客身份参加考试。

    对于章越现在而言,接受伴读并不是一个屈辱,甚至还是一个不错选择。若陈升之放出话去会有很多寒门子弟争破头了来抢这个名额。

    倒不会有人觉得书童是种屈辱,无论老者,还是吴安诗都是真心诚意,并没有看不起人的地方,只是身份悬殊确实摆在那。

    只怪章越之前内心戏太多,当初还以为以老者今时今日身份地位,应该不吝于扶掖同乡后进吧?现在才发觉自己相当然了,在作什么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