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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波还是目瞠口呆。

    人形,是云冲波已很熟悉的样子……小天国之长,天王、浑天,而人形方成,已是双掌同推,带出无尽赤芒,正是浑天宝鉴中上借“荧惑”之力的强招,荧惑乱。

    (不……不仅是这样!)

    掌推至半,来势再变,赤芒纷纷膨大自燃,化作无数焰团,更结连一处,成为滔天血焰,漫卷过来。

    浑天宝鉴,火兮,焚野!

    “给我……破!”

    刀不出鞘,蹈海仅一侧身,以手为刀,闪电般突破火墙,击正“浑天”胸部,人形破碎的同时,血焰无根,戛然而灭。

    (他,他还真利索!)

    惊讶来自两个方面:一则,深知蹈海对浑天有多么尊重,即使这只是一介幻像,云冲波也没有想到他可以说杀就杀,二则,他也实在没有想到,蹈海……可以仅凭一击就破去火兮焚野。

    (就算袁当,似乎也没能作到这个程度吧,难道说……)

    这种比较当然不公平,毕竟,蹈海所面对的仅是浑天所留的“招意”,但就算如此,也足以让云冲波很感兴奋。

    (慢着……还有!)

    人形碎,红光飞,向着两个方向而去,更迅速改变颜色,一者青,一者白。

    (青属木,上应岁星,白属金,上应启明,那么……)

    正如云冲波的想法,拉开距离的同时,两色光芒迅速转浓,各各重组成浑天形状,更分别摆出了“太岁断”和“启明耀”的起手式,看到这里,云冲波已知下面将发生什么。

    (这算什么啊,就算浑天自己,也不可能作到同时变成两个人在打,这样子练招,根本毫无意义……)

    云冲波之“没意义”,显然不是蹈海的想法,面对分别自右方和前方袭来的两个浑天,他微微沉下身子,眼中寒光略现,却仍没有将刀出鞘。

    兵兮解阵、森兮蔽八荒,浑天宝鉴的两大杀招同时袭至,声势端得骇人,但除在杀着临身的一瞬作出细小移动外,蹈海再无其它动作。

    (这一下,最多能卸掉两成力量,而且另一边反而打得更重了,有什么用……啊,原来如此!)

    两侧夹击,本来配合极好,并不会予蹈海以各个击破的机会,但直忍至拳头及肉方展动身形,蹈海固然吃苦,却也确保了对方的不及再作变招。

    主动迎上攻击力较弱的森兮弊八荒,尽管将这一击照单全收,但已有准备的蹈海也同时迫发刀气,将力量抵消大半,而凭此代价,他就使另一方向的攻击要在这侧强招尽老之后,方能提至最强。

    “给我……败吧!”

    说时迟,那时快,在“白色浑天”的重拳轰中自己背部之前,蹈海已将“青色浑天”的小腹击穿,更将其扣住,掀起。

    (好……好险!)

    以“脱袍换位”的手法,将青色浑天送作代僵之李,更把握机会双手交叉追斩,如是连发三十一刀,终于将白色浑天的破绽逼出,拦腰斩断。

    (这一招,好决绝!)

    知道这亦是“纵欲之刀”之一,被蹈海自己名之为“苟能执礼,何惧有情”,但在云冲波感觉上,始终以为这刀实在谈不上什么“礼”。

    (该叫“分手之刀”才对……话说,这一刀断得的确干净……)

    击破两名浑天的夹击,这成绩着实喜人,可是,还不及高兴,接下来的变化已让云冲波看傻了眼,青白残光竟不消散,而是又各自一分为二,一是蓝黑交错,一是黑黄结连。

    (四……四个……)

    觉得非常无力,云冲波实在想不通,这种挑战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可以打胜的话,我……我现在就敢去单挑那个老龙头,反正,都是不可能的事吗!)

    正如云冲波的判断,以一敌四,饶是蹈海天刀出鞘,也只是稍稍延后了败北的时间而已,四破其二后,终于被分用计都、罗喉之力的“暗兮灭魂魄”和“暗兮吞六合”双双制住,血肉遭蚀,魂魄受锁,再无翻身可能。

    “唉……”

    长叹声响起,并缓缓走近,同时,浑天形象忽告不见,地面复平,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化身为二,甚至为四,那只是天王的一个尝试,除却袁当之外,相信当世已没人可能作到……北王你以此为方向来挑战强化自己,太勉强了吧?”

    “干王。”

    缓缓起身,蹈海舒张双臂,道:“我明白,但,你也知道,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小天国的第一强人,和这相比,刚才那样的尝试,我并不觉得算是过分。”

    当初,袁当的最后一战,面对四王联手,他竟能完成超乎所有人想象之神技,强行凿破时间障辟,将存在于“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短时拉到同一时空下,与“现在”的自己联手对敌,虽只能维持极短时间,但却已几乎逆转战局,甚至,若他愿意,也足可以在时间内击杀掉四人中的任何一者,诸王事后盘点时均觉心惊,更觉止此一技,袁当已足可自许“永世最强”。

    亦是在那之后,浑天潜心时光之术,欲将此招重现,只始终无功,此事诸王都有知道。至于刚才一化二,二化四,倒和这一神技无关,根本就是蹈海依托浑天所留招意,输力支持,等于他自己在打自己,若真对敌,却是并无用处。

    “可是啊,北王。”

    沉吟一下,长庚仍然继续刚才的话题,武学之道攀至巅峰后,再进一步都极为困难,更有无数难以预测的危险,蹈海乃是小天国军中第一名将,若因练功而有所闪失,简直可以让关虎林公孙三省一干人笑歪嘴巴。

    “反正,北王你现在已足可以抵住关虎林,而且,我方目前的弱点也不在最强者的层面……”

    没有说下去的话,两人都很清楚,大量有经验及能力的中下级官僚将佐,才是小天国当前最紧缺的人力资源,但……因为两人都很清楚的原因,尽管长庚始终在全力推动,这个问题也一直都被处理的别别扭扭。

    “是否能击败关虎林,只是过程中的一步,并不重要……”

    态度竟有些傲岸,又似有些冷漠,在蹈海之于长庚,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现象。

    “因为,我必须变强,不断变强,因为……”

    声音突然发生了奇怪的改变,蹈海看向长庚,很古怪的笑着。

    “因为,我,和干王你,和东王,和天王,都不一样……在你们眼中,我蹈海,只是一把刀,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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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王,有个问题,我一直都想问你……”

    面不改色,长庚轻轻扯开话题,以问代答,表示对蹈海杀败许逊坚的“纵欲之刀”很感兴趣,对他炼刀雪域所得的领悟,想知道的更多一些。

    “嗯,很巧啊。”

    边慢慢挤压右边的太阳穴,蹈海边慢慢道:“干王,有个问题,我也一直都很想问你……”

    “当初,在大江之上,我离去之后,公孙三省和你,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北王!”

    长庚终于变色,却仍被蹈海抢在前头说话,“但不要紧,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我想,应该是一些‘分析’、‘推理’、‘说明’,一些……关于我太平道为何必然失败的‘道理’吧?”

    “北王……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说给你听,当然,那会很长。”

    “不。”

    并不转身,轻轻摆着手,蹈海道:“我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知道。”

    “你?”

    缓缓踱步,蹈海背对长庚,目注脚下江山。看着他的背影,长庚,首次产生了“无从捉摸”的感觉。

    “干王啊,我提到这个话题,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我从来没有提过的事,一件,我全力以赴要忘掉的事。”

    “……后来,公孙三省曾经和我见过面。”

    “林家堡?”

    一瞬间已作出判断,这就换来蹈海低沉的笑声。

    “正确。”

    告诉长庚,送棺林家的时候,意外遇到公孙三省,更在随意就可将对方斩杀的前提下,仍将对方放过。

    “他说,想和我谈一谈,他说,他相信我们太平道必将失败。”

    皱着眉,长庚道:“他怎么说的?”

    古怪一笑,蹈海摆摆手,道:“不知道,我忘了。”

    堪称激气的回答,但错愕之色一闪,长庚失声道:“你……你强行封闭了自己的记忆?”

    “全对!”

    大笑着鼓掌,蹈海告诉长庚,当时,公孙三省很明白的表示,既然敢这样来见蹈海,就不怕死。

    “他说,我杀掉他也没有用,我就算杀掉全部‘中兴诸将’也没有用,新的强人会出现,新的困难会浮现,到最后,小天国必定覆灭,太平道注定失败。”

    若只有这样程度的诅咒,对蹈海当然不会有用,公孙三省九成九会被一刀断头,还很大可能被把脑袋带回去等着见证小天国的失败,但,接下来,他却用层层推进的严密推理,证明了他为何作出这样的断言。

    “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不过,他应该是把我说服了。”

    所谓“说服”,其实更多只是语言层面,并未能动摇蹈海对太平道的忠诚,但因为这,蹈海还是将公孙三省放过,让他离去,因为这,蹈海更将自己的记忆封闭,不肯回想,甚至……让自己完全忘掉曾经在林家堡见过公孙三省这回事。

    (啊,这样啊,难怪,我一想到林家的事,就会头痛。)

    终于明白原因所在,云冲波大感意外,却……又有几分知己之感。盖这种“口服心不服”的感觉,他正刚刚有过切身体会。

    (本来就是啊,说不过不等于自己就是错的……)

    “那么,雪域炼刀的你,终于让自己开解,让自己找到答案了?”

    这个问题,也是云冲波非常感兴趣的,毕竟,蹈海是因为”说不过“才将记忆封闭到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件事,那么,现在能够回忆起来,是否说明,他已将自己认知上的枷锁解开?

    “不。”

    又是一个否定的答案,蹈海道:“我没有找到答案,也没有让自己开解,我回忆起那一切……是在和许逊坚的一战后。”

    “雪域给我的收获……只不过,是让我敢于面对自己的丑陋面罢了。”

    因为袁当的讥笑,使蹈海决意挑战自我,去发现、挖掘和最终战胜自我的贪婪与欲望,那使他领悟到“断欲四刀”,攀上更高的武学境界。

    “但石狗城下一战,那破戒僧的力量,却让我恍惚。”

    那种爆炸一样的力量,粗野,狂乱,直接,却着着都散发着强劲无比的生命力,其势勃然,莫可压制。尽管蹈海在力量及技巧上都有优势,却仍然难以速胜,甚至,在取得上风之后,也没能给予其致命一击。

    “那是一种丑陋的力量,清修多年,却压制不住自己对女人与美食的渴望,因而破戒离山,但,这欲望却使他强大,没道理的强大。”

    迷惑于那不合情理的力量,和受挫于石狗城下的忿恨,蹈海在双方止兵的时间里,独访雪域,意图为自己的困惑找到答案。

    “然后,我找到了。”

    戒酒、散财、远色、养气,这是令蹈海终能脱胎换骨,与浑天、东山并立而三的强刀,而置身于任何物质欲望都没法得到满足的雪域,蹈海却将其推至更高,演化出了“纵欲之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苟能执礼,何惧有情……欲望的确丑陋,但生而为人的我们,本就与欲望同生。”

    背着手,蹈海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的遥远,和如此的深邃,长庚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们不是神啊……神既令我们生而为人,生而有欲,我们又何必害怕,何必压制?”

    “我们所应该作的,是适应它,认识自己的欲望,掌握自己的欲望,和驯服自己的欲望……这,才是我在雪域上得到的领悟。”

    “北王啊……”

    长长吁气,长庚道:“你……你的确已经超越袁当了,我相信,纵然袁当重生,你也已经可以把他阻止。”

    使用“阻止”而非“击败”,这当中的细微区别,就连云冲波也能听懂,所以,蹈海依旧只是作出他今天最多的动作,摆手。

    “我不会以为凭这就能战胜袁当,他身上……有太多我越向上攀,就越感到没法理解,不可能实现的东西,不过,如果再见到的话,他,的确不会那么容易就让我迷惑了。”

    领悟纵欲之刀的同时,蹈海发现,自己的完全境界也得到大幅提升,依靠之,他在青州之战中创造奇迹,以九级力量的伤疲之身,斩杀许逊坚及与其联手的四大道士。

    “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真得比他强很多。”

    回忆当日,蹈海承认,自己的胜利绝对有运气成份在内,本质是坦荡武者,许逊坚从约定诱蹈海入伏开始,就愧疚于心,这使他的道心失明,使他的刀上更多一重无形羁绊。

    “但就算这样,那一天,他仍然有机会败我甚至杀我……到最后,我也只能说,大概,就和在之前无数个战场上一样,是‘天’又一次选择了我。”

    说到这个话题,两人皆告无言,小天国起事至今,大小血战,何虑百千?长庚理政后方也还罢了,蹈海亲临矢石无数,而能全首至今,对之,自有一分感触。

    “而,亦就是在击败许逊坚之后,我抬头看天,看向那真正的星空,遥远、冷漠、高不可及的地方……那时,我终于回想起来,回想起来,林家堡的事情了……”

    “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公孙三省的说法,你终于发现其错误所在了?”

    声音中竟有一丝紧张,以及隐隐的雀跃,这令云冲波吃惊,也令他开始用别一种眼光去打量长庚。

    (该不会,他……他也到现在还没绕出来吧?)

    面对长庚的期待,蹈海却再次挥手,给出否定的答案。

    “不,我没有找到……事实上,我也不准备再找。”

    告诉长庚,自己根本已将公孙三省的说话再次忘掉,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因为,那已不值得自己再去费心。

    “想不通的事,我就不再想……理论始终只是理论,若我们能将小天国建立人间,任那理论说得何等动人,也只会变成笑话。”

    出奇简洁的思路,更洋溢着强烈霸气,明明觉得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没道理”或者说“盲信”,云冲波却觉得,这的确很难辩驳。至于对面的长庚,更是陷入沉思。

    “而同时,我也终于领悟到自己的位置,我是刀……太平之刀。”

    治国不如浑天,理政不如长庚,亦没法如东山般请动最高神祗上身,和坚持不懈的宣讲太平教义,蹈海的“自我”或者说“价值”总结起来,亦不过是“力量”而已。

    “所以,我终于明白了,我就是一把刀……之前,袁当也好,公孙也好,他们总是这样说我,和令我愤怒,但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就是一把刀,这是天给我的位置,亦是我的价值所在,是我最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和形式、”

    怀着这样的觉悟,蹈海平心静气,并不在乎之前被浑天诸人的“轻视”和“但肯使由之”。

    “你们有你们的位置,我有我的位置,人是各各不同的,强要更移,并无益处。我就是刀,太平之刀,会为小天国斩杀一切敌人的强刀,至于其它要动脑筋的事和麻烦事,都有你们作主。”

    带着完全透澈的笑容,蹈海手按腰间,看向天边,那笑意,也正似百炼钢刀一般锋锐,简炼。

    “而同时,我更劝干王你听我一句话,听我这‘笨人’一句话,不必再为公孙的那些说话头痛,不要再费心去驳倒,去解释……只要我们能够戮力同心,在人世间建立起天国,未来的聪明人,自会给我们的成功找出理由,建立起咱们‘必然成功’的理论。”

    “所以,干王,你也好,天王也好,东王也好,就把我当成一把刀放手使用吧……只要,那是为了‘太平’,只要,那有助于实现‘太平’……”

    夕阳下,山林中,长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轻轻摇头,他走前一步,把手按在蹈海的肩上。

    “北王,让我们一齐努力,把‘太平’带来人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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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初晴,山林皆素。

    空着手,云冲波慢慢走着。

    (应该是这里了……唔,荀先生他们不在家,真是运气啊。)

    来到梦中所见的地方,云冲波犹豫再三,方按照自己的回忆和理解,默默运功,并将中指咬破,滴血在地上。

    (希望有用……应该有用……呃,没用也没什么损失吧?)

    明知小天国至少是两千年前的旧事,但被深深吸引,云冲波仍是来到这里,作着自己也觉很大可能是“没意义”的尝试。

    (反正,只是一滴血罢了……)

    虽然这样,在迟迟无功的情况下,云冲波也并未如开始的计划般,断然止损,而是一次又一次回想着梦中的细节,作出努力,直到……已滴了将近二十滴血后,他才垂头丧气的开始包扎手上的伤口,并转回身去。

    (唉,果然,没有这种便宜事的……)

    在云冲波的算度中,这实在是方便不过的练招办法,对手绝对够劲,最难得在还似乎不会受伤,是以希望虽小,也还是跑来了这一趟。

    (可是,我明明每个细节都作到了,包括他是怎么运气,怎么用自己的力量和回忆来组合敌人,为什么……就是不成呢?)

    这样的想着,云冲波忿忿的一挥手,却忘了自己正在向指头上裹纱布,一下子扯落下来,血光飞溅,虽然不多,却苦在十指连心,当真是痛得很。

    (呸,呸!)

    大感败兴,一边吐着去晦气的口水,一边忙忙的再把纱布裹回去,但……刚刚动了一下,云冲波已把所有动作停住。

    “呼……”

    颈后每根汗毛皆直立起来,如炸裂一样的痛着,云冲波根本不用回头,止用“感觉”,他已能清楚感受到身后,那股正如万丈波涛一般,不住升向天空的霸气。

    (成功了么?可是,这感觉,不象浑天……倒,倒更象是……)

    咬紧牙,云冲波压制住身体的颤抖,缓缓呼吸,劲散四肢,保持住原本正微微躬身的姿势,努力不露出任何新的破绽。

    (先不管为什么,如果真是那个人,他绝对不会从背后出手偷袭……)

    就云冲波而言,在战场上结合对手的性格特点作出判断和制订战术,乃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让萧闻霜知道,必定十分欣慰,然而,许是天不遂不死者愿,在他这样判断,并试试着缓缓移动稍远些的同时,背后的敌人却似乎已失去耐心,霸气骤然大盛,更,化作狂飚急流,疾卷过来!

    (混帐东西!)

    真是惊得魂飞魄散,欲走已是不及,云冲波本能侧身,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去背后一击,只听轰然一场巨响,见龙形气劲狂卷而前,将面前树林轰作一塌糊涂。

    (既然有了他的坏脾气,就也该有他的死脑筋啊……竟然背后出手,这算什么东西!?)

    很想大骂一气,却没有机会,刚刚稳住身形,云冲波便觉眼前一暗,更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啊,这一招是……)

    灿烂金光隐隐浮现,来自敌人的臂上,那正是云冲波最熟悉的拳法之一,敖家龙拳的杀着,金色雷震,潜龙腾翔,至于那一出手就以雷霆之势将云冲波完全压制的敌人,虽然他只见过一次,却曾无数次大汗淋漓的回忆起来……正是当朝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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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不会输的!)

    刚刚挡过青之拳的正冲,却被对方以左手迫发橙之拳,将下盘打动,硬生生卷起到离地三尺再摔将下来,虽无大碍,却也疼痛不堪。这还是因为云冲波反应快极,闪身避去大半拳力,若不然的话,橙拳一动,便是万千风刃,又那里会只摔一下就算数了。

    (这不是敖老头,是我自己……自己打自己,没道理打不赢啊!)

    心痒于蹈海那种锻炼自我的办法,云冲波也尝试请神练功,孰料手气竟是好得出奇,一请就请出个大头佛:堪称当今天下太平道第一强敌的东海龙王,幸好似乎受限于云冲波自身力量,这“敖复奇”一拳一脚,皆只能发挥到云冲波此际力量的上限,但纵然如此,他的拳法却仍是强悍莫名,也精奇莫名,打到云冲波有如沙包一样,十招当中,还不了一招。

    (没天理啊,这不是我自己在和自己打么……问题是,这些变化……我根本就不懂,没道理打自己时就突然用出来啊!)

    虽然狼狈,但其实大有收获,盖对敌之际,这“敖复奇”竟能将龙拳用出无数精微变化,皆是云冲波自己练拳时根本无从想象的境界。快、狠、准、刁,再非“强霸”两字所可形容,尤其如威力相对稍弱的青橙紫蓝数拳,在他手中用来,端得变化万千,明明龙拳乃天下第一刚猛武学,却能够被使得九虚一实,将云冲波晃至头昏脑涨,纵然豁尽全力,也只能在“被打中”,和“被重重打中”当中作一选择。

    (好险,幸好有秀才那套拳救命,不然的话……咦,那套拳法不是很久就不能用了么?)

    说来着实神奇,本来头三拳上就已被将防御打破,眼看就要吃那钵头大的拳头轰中面门,云冲波的动作却忽地加快,以最小的幅度作出避让,并趁势反击,赫然,正是早被宰予废去的“弟子规”,重现于身。

    弟子规所求境界,正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最贵自然,此际又是兵凶战危,是以云冲波直待数十合后,方突然想起自己此刻“很不对劲”,但战场之上,岂容分心?心意一驰间,破绽早露,“敖复奇”使记虚招一带,右手一记冲拳,竟不是龙拳。

    (啊,这是“东海七杀拳”中的“灵犀分水杀”……见鬼,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一分心已是大忌,再分心岂有幸理?云冲波一声闷哼,硬食重拳,只觉肚里翻江倒海,喉头一甜,一口血险险喷将出来,这还是及时借力倒飞,将拳力卸却小半,若不然,大有可能就被当场轰倒地上,再战不能。

    (一共过了几招了……五十一,还是五十二?)

    虽避却眼前之厄,先机却已尽失,退至一半,已被“敖复奇”以更快的速度追赶上来,双拳连发,依旧用得是“东海七杀拳”。

    (这是“巨蛸缠噬杀”,模仿海中蛸鱼样子,出拳不求最强,务取羁摩,每一拳出手,皆意在打断对方下个动作的节奏,因此上最易打出连击,若先手已取又难以速胜,这便是消耗敌人体力的最佳选择……见鬼,我为什么又会知道了?)

    以错愕而又无奈的形式,云冲波被迫领会着这一击的真义,既通过不知为什么会出现脑中的口诀拳法,又通过正接连不断痛击自己的拳头。

    (十七、十八……见鬼,已经二十二拳了!)

    自家事自家知,若对方真有意取胜,十五拳以后便已可一击全功,但似乎执着于要将这一拳的威力去到最尽,直待连发四十九拳,将云冲波打到全身皆如骨裂般疼痛不堪,脑袋也肿大有如猪头一样,方才发出结战的一击。

    (狂鲨断身杀……肚子,不能再打肚子了啊!)

    想也没用,被对方打横执住腰颈,狠狠一记膝撞,云冲波痛到几乎昏去,完全失掉反抗能力,如一摊烂泥样被丢在地上。

    (我的腰,哎哟,要被打断掉了……)

    大大喘了几口气,云冲波方压住疼痛,咬着牙,一边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边努力回忆着刚才交手的种种细节,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却觉眼前一暗,抬起头,却不正是“敖复奇”?

    “喂,你这是……”

    一语未毕,对方已用重重轰下的拳头作出回答,若非那时灵时不灵的弟子规总算救命及时,云冲波觉得自己甚至很可能就被这样把锁骨打断掉。

    “打,打完了啊,我已经输了,不能再这样了啊!”

    狼狈不堪的在前面逃着,后面则是不断追近的“敖复奇”,云冲波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种请神练功的法门的确好用,但……当练到不想练时,到底,该如何收拾?

    “见鬼,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东西啊,你……你是我自己的力量啊!我才不会被你打死……啊!没天理……为什么会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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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施主。”

    “……大师。”

    对面而坐,孙孚意的表情,居然是罕见的正经。至于观音婢,则依旧是静如玄冰,全无喜怒。

    在孙孚意而言,与女人交流简直就和呼吸睡觉一样,凭本能都可以完成,但偏偏面对观音婢,他就是自如不起来,举手投足,不经意便有失措。

    “孙施主专程来访,当有益我……请明言吧。”

    “唔……”

    深深呼吸几口,踯躅再三,孙孚意忽道:“大师,你应该很明白,左武烈阳……他已经没机会了。”

    感觉到对方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却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但横竖,这句话既然说出,也就没了退路,孙孚意侃侃而谈,分析当前大局。

    “朱三爷一条命,已经死了九成九,而且,就算活回来,也无力和长四两支相争了。”

    神色冷漠,孙孚意表示说,今次的所谓提亲,说到底,还不是诸朱的利益争夺?尤其当前还多出来一个朱有泪搅局,更说明这家业之争已走到不可回头的地步。

    “已经不可能和气收场,必须要决出一个胜利者……也就必须就决出一群失败者……谁会胜我不知道,但失败者中,肯定有朱三爷。”

    朱晓松必然失败,就注定了左武烈阳不可能胜利,作出这冷冽判定后,孙孚意再无它语,只是默默注视观音婢。

    “那,也没有关系。”

    神色淡漠,观音婢仅表示说,一切皆为虚妄,万事缘法早定,成、败、兴、衰,都只是皮相而已。

    “是吗?”

    眼睛微微眯起,笑容显得非常奇特,孙孚意淡淡发话,否定了观音婢的说话。

    “……没有那么简单。”

    “佛尊……他对佛门诸宗的控制力,到底有多强呢?”

    “……孙施主,请明言。”

    十年来,几乎每天都在坐禅,释浮图让人感到,他对权力似乎全无兴趣。虽高居所有宗门之上,他却并不运用自己的权威和力量,放手诸宗自由发展。

    “虽然身属禅宗,佛尊却并没有对禅宗有什么特别的扶持,除了……培养出了你和虚空。”

    “……过奖了。贫尼岂敢与虚空师兄相比。”

    微微欠身,依旧是极有礼貌,依旧是漠如冰霜,孙孚意瞪眼看她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叹得一口气。

    “但是,这并不等于佛尊不想要对佛门加以改革吧?”

    看着观音婢,孙孚意犹豫一下,终于道:“佛尊他……其实是个对自己很没信心的人吧?”

    听上去简直是笑话,名列“天地八极”,身为佛门尊长,若说“佛尊”释浮图没有自信,怕天下就再没几人够资格说自己有自信,但,并不为师父的名誉作出辩护,观音婢只微微欠身,依旧是那一句。

    “……孙施主,请明言。”

    苦笑一下,孙孚意忽地道:“多言无益……何况,佛尊怎样怎样,我也根本不关心。”

    “我只是想说,这一次提亲,应该有很强力的利益作用在里面,要不然,佛尊亲传弟子的你,也不必来到这里……我只是想说,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左武九成九会失败,而连带着,你,乃至佛尊的名声也会被影响……”

    “但,现在,我可以改变这个结果。”

    神色极是认真,孙孚意身子微微前倾,道:“我的话,可以代表孙家!也可以替朱老四作主!”

    “我可以退出,可以让朱老四一系人马改而支持左武,甚至,可以帮左武给齐野语一些难看,让他看清楚形势……这些,我都可以作。”

    “哦?”

    依旧沉静若水,观音婢再度欠身,淡淡道:“施主古道热肠,先行谢过。”

    又道:“却不知,施主这般大手笔,可有所求?”

    “呼……”

    长长吐气,呼吸声颇显粗浊,孙孚意苦笑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佛尊施了什么法儿,用块冰变出来的……”却终是端正颜色,坐直了身子。

    “我……我只想你对我笑一笑。”

    “什么?”

    声音中首次出现情绪的波动,虽只一瞬,却已够令孙孚意的眼睛亮起来。

    “果然,你到底还是人……我说,我想要你对我笑一笑。”

    “只要一个笑,然后……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长久沉寂,之后,观音婢的声音,依旧如万古不化的冰层般,绝无,半点变化。

    “谢谢孙施主的好意,不过,第一,您恐怕错度了佛尊的意思……”

    “第二,佛门与人方便,原不必施主怎样,但,抱歉……我不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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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孚意辞去不久,左武烈阳便匆匆赶来,询问其的来意。

    “师姐,你要小心,这家伙出了名的浪荡无状,什么事都作得出的……”

    “我知道了,你去吧。”

    平平淡淡,遣去左武,观音婢款款起身,至供奉的观音像前,盘膝坐下,闭目守心。

    “这次的事情,华严宗很重视,但,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让你去,是为了你。”

    “欲炼清净佛心,必历红尘百劫……虚空不可能承接我的衣钵,若终不能劝得道宏回头……那么,一段时间内,你必须守护佛门。”

    犹记得,那并不是释浮图第一次暗示出对虚空的不满,尽管,他始终也允许虚空无限使用着他的权威去联系、协调甚至是整合佛门诸宗的力量。

    曾经直率的开口询问,却只换来深不可测的微笑。但天性恬淡宁静的观音婢也并没有追问,在她,释浮图就代表一切,释浮图的说话与决定,不需要自己有任何怀疑。

    但,今次,观音婢却难以维系她的宁静,打坐良久,终于还是带着极细微的惶惑与愠怒睁开了眼睛。

    (师傅啊,这就是您所预见的吗,这……就是您所说的“最后一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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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壁临天。

    三峰并立,下锁盘江,云雾是从半山起就浓到化不开吹不散,一层又一层的堆积着、翻卷着,简直已成了山体的一部分,让人看着就会有一种攀爬的冲动。

    这里当然是没有路的,亘古以来,鸟飞猿居,绝不与凡尘沟通消息,但这里又是有路的,因为……路,不过是“人”走过的地方而已。

    两个人,在过山。

    千仞危壁,百丈高崖,更加上雾浓路窄石滑,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但这两个人一路走来,既快且稳,如履平地,纵然有时雾浓至目不能见,脚下也绝不减慢半分。

    “二月天气哪,北方是不该有雾的。”

    “在青州,一年四季都是有雾的啊。”

    “是啊,不过……我还是不习惯。”

    经过一段极窄的山道,眼见前方略宽畅些,萧闻霜吁一口气,道:“聆冰,你要歇一会么?”

    何聆冰点点头,笑道:“也好,都走了快半天了。”看看山势,道:“这里该是已近峰顶,照这个速度,今天黑前可以下山,后天夜里……就可以到锦官了。”

    萧闻霜自腰间解下水袋,喝一口,递给何聆冰,道:“是啊。”

    又低声道:“也不知道,不死者……现在怎样了。”

    自往锦官以来,两人星夜兼程,唯恐晚到一步,遇水则渡,遇山则越,一是不愿绕路,一也很怕行经城镇时有所麻烦--左右两人皆是自幼打磨的好筋骨,并不知道什么叫作“辛苦”。只如今,看看锦官已在眼前,萧闻霜心中,却日渐一日的,被些自己也不能明了的东西纠缠不休。

    (见到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能让萧闻霜心事重重,这自然瞒不过和她情同姐妹的何聆冰,唯二女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尽自放在眼里心里,语言之间,却都能巧妙回避。但,这却又在不经意间成为一种若有若无的隔阂,使得两人一路赶来,居然,渐渐的,无话可说。

    ……山风鼓荡,自远方呼啸而来,却轰不开浓密云雾,只能带起微微的荡漾。

    “霜姐啊……”

    沉吟一时,看萧闻霜将要起身,何聆冰道:“……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

    一怔,萧闻霜并不回身,调整一下呼吸,方道:“不死者?”

    便道:“在真人面前,我已经……”却听何聆冰道:“我要问的不是那个。”

    云雾愈浓,两人仅隔数步,眼中身形却也依稀,何聆冰的声音隔着云雾传来,如真似幻。

    “我想知道的是,霜姐,对你来说,不死者……仅仅是不死者吗?”

    颤了一下,萧闻霜忽地挺直身子,道:“聆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声音居然大得异乎寻常,一句话说出来,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霜姐,我当然知道。”

    神色平静,何聆冰道:“所以,我才要问你。”

    “……那么,你多心了。”

    一瞬间已完全恢复冷静,萧闻霜很好的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缓慢,却坚定。

    “不死者,他不是你我一样的人,他是半神……他来到世间,是为了带领我们实现太平,而我们所能作的,就是保护他,追随他,去向着太平这个目标而作出努力,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我是说但是。”

    萧闻霜的声音中,透露出了“不想再说下去”的意味,但今天竟是出奇的固执,何聆冰继续追问,如果,在追逐“太平”这样伟大目标的过程中,云冲波没法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来承担所有信徒的梦想,萧闻霜,又会怎样?

    “雪域的事情,我已介绍的很清楚,他诚然善良,诚然优秀而和着无比的潜质,但……在真正的战斗到来之前,他来得及么?”

    “不死者的成长,的确太过缓慢了……”

    不自觉的,萧闻霜的手已滑到腰间,紧紧扣住了蹈海的刀柄。一年来,她正是手执此刀,以“不死者”的形象在南方四处征战传道。

    “但,我仍然会忠于他、信任他、等待他…至于你的问题……”

    紧紧的抿着嘴,萧闻霜想了一会,才慢慢道:“一年多以前,在金州,我曾经立过一个誓言………”

    “我会变强,会不断变强……如果不死者始终没法觉醒的话,那么,我也会担起保护太平道的任务!”

    ………一时间,两人皆告无言。

    之后,何聆冰忽然起身道:“走罢…”刚迈出一步,又皱眉道:“怎么搞的,雾竟然又大了?”

    的确,自刚才起,云雾似乎就一直在不停变得更加浓厚,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将雾气堆积、压缩,使之越来越稠、越来越浓,使得本来就只是隐约可见的山路,更加的无从捉摸起来。

    皱着眉,萧闻霜试探着向前走出,她轻身功夫远胜何聆冰,更精擅浮空之术,只要有所戒备,倒不怕“一脚踏空”。

    “聆冰,你小心点,走我后面……”

    何聆冰微一点头,跟着上去,却忽听一个年轻男声叹道:“苦海无涯,回头是路。”

    二女悚然一惊:因那声音实在太近,竟似就在耳侧。猛回头时,却见天地间一片茫茫白白,那有人在?但闻得佛号声声,似远似近,只是不住回荡。

    两人心志坚定,恍若不闻,对视一眼,各一翻腕,早将面具戴上:一如鬼神,一似猛兽。兵器法宝虽尚在腰间,一身力量却已运至七成。两人背对而立,目光炯炯,只在浓雾中来回逡巡。

    “善哉、善哉……”

    云雾当中,白光浮现,隐约显出人形,正履空踏虚,一步步走来。

    终于看清来人模样:是至多二十出头的年轻僧人,皮肤洁白如玉,散发着奇特的光芒,双目却如大海般,深不可测。

    (虚空?)

    脑中同时闪过这个名字,但又感到疑惑:二女虽都没见过这佛门新生代的第一高手,但传闻当中,他也不过八级力量出头,认真放对起来,能否击败何聆冰也未可知,又怎可能如现在一样,还远在十数丈外,已能令二女如负山岳,连呼吸也觉不畅?

    “两位檀越,一路远来辛苦……”

    止步在约三丈外的空中,来人脚踏云雾,立掌胸前,宝相庄严,二女虽属道门,却也均觉俨然。唯,这份子沉静,却在听到对方的自我介绍后,被击得粉碎!

    “……贫僧释浮图,有礼了。”

    太平记第二十一卷结

    后记

    我很累,什么都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