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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四章 他有什么能后悔的?

    他……后过悔吗?

    宋兴哲愣了一瞬,身形有着刹那的摇晃。

    他立在门口,单手扶着那扇雕花木门,良久后垂眸轻笑一声:“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先生,您看像宋某这样的人,还有后悔的余地吗?”

    他早在许多年前便没有所谓的“退路”了,同样也就没了后悔的余地。

    何况他今年已年过花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

    他与祝升与廖祯,他们这一把老骨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还有什么能后悔的?

    若真要论那“后悔”二字,他此生唯一有些遗憾的,便是当初没能拦住祝升与他的老丈母娘,没能救下他的大嫂。

    如果他和夫人当时能救下大嫂,纤纤那孩子许就不会似现在这般魔障了。

    他知道她心底难受,知道她这一难受便是几十年。

    他甚至知道,她从未忘却过她娘亲的死,哪怕是一日或是一刻;他知道她恨绝了祝家,知道她打着的是番什么样的主意。

    他清楚,纤纤在大嫂死的那天便有些疯魔了。

    ——说到底,都怪他当年太懦弱,怪他当年被权势名利迷了眼。

    是他自己选择的充聋作哑,是他自己选择的与祝升等人同流合污。

    是他满手鲜血,是他罪无可恕。

    所以,他合该眼睁睁地看着他自小养大的女儿一步步走向深渊,合该日日夜夜受着这份寻不到退路与解脱的煎熬。

    他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还有什么能后悔的?

    都是自作自受罢了。

    宋兴哲扶在门边的手指微微蜷缩,他闭目无声叹息一口,头也不回地大步下了楼。

    他离去后,慕惜辞又在原处静坐了许久,直到炉中最后一点香篆都尽数燃尽,方慢慢撑起了身子,收起桌上的铜板。

    世人皆苦。

    *

    长乐二十六年,六月廿一。

    慕惜辞端坐桌前,眉头紧蹙,她手边放着一摞摞自边塞传来的战报,战报边又置着一沓沓江淮递来的灾情。

    北疆的捷报被人一封封送入京内的时候,江淮的大小江河正一处处决着堤;三日前,她父兄率着上万慕家精兵已然攻破了寒泽皇城,那大水却一刻未曾退却。

    那雨漓漓落落,自仲春三月直直连绵到了今日,洪水早就淹没了大半个江淮,三尺深的积水冲散了数不尽的村庄,同样也泡烂了无数地里将熟的庄稼。

    小姑娘垂眸看着那写着的一个个数据,细密纤长的羽睫不住地轻轻发抖,她的指尖缓缓自那些数字上滑过,只觉是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四渎(江河淮济)八流内穿经江淮的,少说便有二渎二流,光这四条主河道,就有共计二百四十一处决口,加上那数百上千的大小支流,决堤之处则更是不可胜数。

    被洪水摧毁的村庄足有九百六十七个,受灾农田不下两千万亩,被淹死的家畜暂时无法计数。

    河道两侧的小山滑了坡,那江河淤塞,非但不曾令那大水退去,反让更多的洪流涌向他处的农田。wap..OrG

    即便那河堤早被加固了一次又一次,即便粮仓的外墙早被围上了一层又一层防水的油布,即便官府早在四月河面上涨时,就已安排百姓们向城中的更高处撤离——

    那一条条的江河照样决了口,一仓仓的粮食照样发了霉,固守着家园的百姓们依然会溺毙于大水,江淮苦苦支撑了一个半月,先前囤积的粮食到底近乎告罄。

    朝廷赈灾的钱粮拨去了一批又一批,能顺利抵达江淮、分至各城各地的却仍旧寥寥无几。

    于是帝王震怒,派人彻查沿途运粮之事的同时,命当朝七皇子墨君漓点齐兵马钱粮,即刻赶往江淮赈灾。

    那旨意是陛下昨儿下的,户部今日便筹齐了银钱与粮草,若不出其他岔子,墨君漓那老货,明儿便要赶往江淮了。

    慕惜辞的指尖颤了又颤,她放下手中满是字的宣纸,闭了闭眼。

    ——这一天还是来了。

    寒泽皇城被破、江淮决堤大水,她爹爹与墨君漓的命劫接踵而至,她等了三年,这一天到底是来了。

    “咕咕——”细碎鸟鸣惊起那眼神渐渐发深发直的小姑娘,慕惜辞闻声回眸,便见信鸽稳稳停立在了窗沿。

    “那老货今儿竟还有心思派你过来了。”慕惜辞慢吞吞地开了口,一面抬手招了招窗边的鸟儿,“你家主子,没忙着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吗?”

    “咕。”雪团歪歪脑袋,翅膀一挥,扑上了小姑娘的手臂,六月的京城亦不时有雨,它来时许便是赶上了一场,身上的羽毛还带着层湿哒哒的水汽。

    那家伙的东西早就收拾完了,这会检查着呢。

    鸽子拍着羽翼嘀咕个不停,慕大国师仔细辨认了半晌,略显惊诧地挑了眉梢:“那老东西的动作倒是挺快。”

    她原以为他要收拾到午夜,哪成想,这会山巅的日色还未退尽,他便已拾掇完了。

    “他几时出发?”小姑娘放轻了嗓音,状似不经意地问出一句,雪团听罢,冲着她抬了条小短腿,慕惜辞见状,轻嗤一声,敛着眉眼,取了那只信筒。

    这只竹筒比他们平日传信用的那只稍稍大些,筒内塞着的纸条亦比平常宽了一倍。

    慕惜辞抬手展平信纸,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即刻便跃入了眼帘。

    她耐着性子,自右向左,一字一字细细通读下去,待一遍读罢,她不由绷紧了唇角。

    那上面写着的东西,句句都是他复杂又细碎的唠叨。

    什么要注意初秋时节昼夜的温差,什么要仔细常日里的饮食搭配不要太过任性。

    一面告诉她最新的战报可以从何处取来,一面又叮嘱她不必担心,说他早便给陆丘递了信,寒泽那头有他的人盯着,定不会出现差错。

    ……啰嗦。

    小姑娘咬了咬舌尖,将那信纸原封不动地封入竹筒,复又将那竹筒小心拴在了鸽子腿上。

    “回去给你家主子复命罢。”慕惜辞松手放飞了雪团,随后一言不发地拐回了闺房。

    她在妆奁之前枯坐直到皎月高悬,她仰头看了眼天色,起身换了套玄色的夜行衣裳。

    霜华之下,有一人跃窗而出,翻身上了墙头。长夜惊梦的玄门小国师又在卜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