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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金帐 第13节

    那年寒冬,也如今日这般冷。十一岁半的她,牵着姐姐的手走进林家后门。

    那时她不是顾倾,姐姐不是顾尘。

    她们原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顾出尘。

    顾倾城。

    ——她的名字,顾倾城。

    孤灯残焰,昏暗凄清。男人缓缓抬起眼,视线落在她平静淡然的面上。

    白日里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倒还能一派月明风静。他以为她会窘迫哭闹,会撒娇痴缠,甚至也可能会要他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竟都没有。

    他料想过她今夜会来,难得他肯回伯府,林氏必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躲在衙门数日,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有些事,迟早要摊开。

    第16章

    “奶奶命奴婢送汤点过来。”

    淡淡收回目光,她仍是伶俐懂事的婢女模样,将食盒盖子掀开,小心捧出一盅汤水和几样点心出来。

    “爷趁热,尝尝?”

    薛晟冷眼瞥了眼那汤,汁水浓稠,尚还散着热气,切成薄片的药材呈淡褐颜色沉在汤底。

    他不由冷哧了一声。

    山参鹿茸汤。补阳强骨,壮肾益精。

    林氏果然不会放过任何给他难堪的机会。

    他疏远冷落她,她便努力从各个方面来想办法激怒报复。

    在这段无望的婚姻里,他看似是那个可以掌控全局的人,实则何不是在处处受困掣肘。

    五年来,他也同样没有舒心和痛快过。

    “爷?”顾倾手里捧着汤碗,瞧他望着碗内出神,不由开口轻唤了一声。

    薛晟舒开眉头,淡淡道:“放着吧。”

    顾倾应“是”,将碗留在桌角,浅步稍退。

    屋中沉静下来,只闻烛花燃爆的哔啵声响,和他袖角擦过帛卷时簌簌的轻音。

    半晌,薛晟站起身来,顾倾后退数步,躬身候他从面前走过。

    轻推窗格,月色如银流泻而下,他立在那儿,周身铺了一重清幽的芒影,肃然负手与月对望。

    “这时辰,内园已落钥了吧?”他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清寂的空气中漫漫擦过耳际。

    顾倾对他的初印象,就是这道声音。

    三月的阳春细柳里,她蹲在林家信明堂后的空地上,隔窗听他用温淳悦耳的语调答林参议的问话。

    那时她年纪尚幼,即使踮起脚来也无法从后窗瞧清楚屋中说话人的面容。只依稀记得那座绛纱屏后,隐约透出一片挺拔端直的侧影。

    “是。”顾倾说。

    林氏打发她来的时间刚刚好,踩着落钥前一瞬的时辰,等她进了凤隐阁,就无法再回到内园去。

    如果薛晟不肯容留,那她只得自个儿寻个避风处冻一晚。

    她是否受冻不打紧,林氏是要逼迫薛晟做抉择。人若被薛晟撵出去她自然快活,人留下来,也勉强合意,明儿少不得在他面前,又有话柄奚落。到底婢子命贱,在她眼里算不上紧要东西。

    薛晟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之色,顾倾在后瞧不见他的面容,只觉他背影看来孤高而冷寂。

    她小步跨上前,停在距他几尺远处,抿了抿唇,低声道:“爷不必为奴婢费神,今晚奴婢歇在外间替爷看茶水,爷忙自己的事就好。若觉着仍不便,奴婢去侧面庑房与雁小哥作伴也没关系。”

    薛晟侧过脸来瞧她,显然有些意外她的答案。

    她一向忠心护主,几番在他面前替林氏周旋美言,林氏命她凛冬寒夜只身来送鹿茸汤,她不会不知何意,却也甘心从命。眼前,却又体贴他的立场,一时之间,倒有些瞧不懂她。

    稀薄的烛影映在她光洁姣好的面容上,那双眼睛温静清明一如往昔。视线一晃,落在她袖角分明的一点红上,他朝她走去,在她困惑的注视下牵起她的左手,将窄袖推卷,露出她腕上渗血的棉纱。

    “左边书立架第一排屉子里有伤药。”

    他淡淡说,松开她的手坐到适才坐着的书案背后,而后斜眼睨过来,“还不去?”

    顾倾慢了一拍才缓过神来,跨步到柜前,打开抽屉,里头果然有几瓶药在,另有张方子,写着伤势病情,用药剂量、换药时间。

    “你认得字?”他声音从背后传来,许是发觉她的目光在屉子上停留得久了。

    顾倾说“是”,拿了两只药瓶捏在手里,“奴婢在林家跟着管事娘子读过‘增广贤文’和女诫书,抄林祠家训,粗浅识得些字。跟着姑娘们做陪嫁的婢子都是这般。”

    不外乎为着担忧未来姑爷嫌弃身边伺候的人粗鄙,连婢子也跟着识文断字。

    林家在维护外头名声上一向肯下功夫。只可惜生养了林俊这么个混不吝,丑事究竟掩不住,一桩一桩泄出来。

    薛晟点点头,见她立在架子旁攥着药垂眼,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过来。”默了片刻,他开口说,“我这没有女孩子当值,雁歌是个小子,粗手笨脚不合适。”

    指着案前放帛卷的小凳道:“坐这里。”

    顾倾霎时面上染了几许潮粉,咬唇滞了一息,没有假作矜持,依言挪过去,瞧他伸手把帛卷收了,轻轻挨坐上去。

    “伸手。”他说得很自然,没半点孤男寡女之间该有的尴尬或是忸怩,见她动作迟疑,狭长的凤眸略挑,掀起眼皮用沉肃的目光瞟她,又重复了一遍,“伸手。”

    顾倾抬起左腕,平放在案上,男人自如地卷起她的袖角,拆开渗血的白纱,“这样不小心,怎么能尽快痊愈?”从她手里取过青花瓷瓶,打开来,熟练地将药粉洒在伤处。

    白嫩手腕上一道窄而长的新伤,白日里他见过它皮肉翻卷的模样。顾倾留给他的印象一向是弱小而柔弱的,想不到她发起狠来,对自己可下这样的死手。

    药粉浸在血痕里,瞬间洇满伤隙,薛晟又拿过她另一只手里的药瓶,估摸着用量,动作轻缓地撒上去。

    这一瞬顾倾心中情绪有些复杂,她望着他行云流水般这套动作,却无法清明的分析出他是何用意。

    药粉的先后顺序,用量手法都有讲究,方子上写得仔细,若非认真瞧过药方,不会记得这样清晰。

    “白天的事,你是怎么想的?”烛光幽暗,那盏残灯眼看将熄,他不紧不慢用纱布裹好她的伤,挺直的脊背后仰,放松地靠坐在椅子里。

    顾倾默默抽回手,将卷起的袖管抚平。“奴婢没想什么,三爷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往后奴婢尽量远着,不要再恼了三爷就是……”

    她斟酌着用词,听得出处处小心。

    “三爷与我提过,想要了你去。”他半阖眼,似乎有些疲倦,如玉般的修长指头相互轻绕,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闲谈。

    顾倾却显然被这话吓着了,她白着脸咬住唇,艰难的斟酌良久,才怯怯朝他望,“那爷您……应了么……”

    薛晟笑了笑,眼角漾起愉悦的轻波,“如果我说应了呢?”

    少女惶急地站起来,急得雪嫩的脸都红了,“我是五奶奶和、和五爷的人,怎么还能去伺候三爷,这不合规矩,也不合礼。”

    她以刀自伤,就是为了不落入薛勤之手,薛晟岂会不知?他若真有心将自己给了薛勤,白天的一幕又岂会发生?他分明可以不管她,却不仅管了,还主动帮她遮掩。他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要瞧她心意是么?

    她自然会乖巧配合,不然这戏如何唱下去?

    薛晟笑了声,抬抬手,道:“你坐,别急。”

    瞧她忐忑不安地坐回去,他撑起身子,指头交握在桌前,侧过头来,认真地打量着她,“三爷与我都是这伯府里的主子,三爷怜香惜玉,对你有意,而我……很明显,哪个更对你有利。不若你来告诉我,你的打算如何。”

    他看过来的目光温暖和煦,像春光映湖淼淼熠熠,可她半点不敢轻忽,走到如今,每一步靠的都是小心算计,精心布局。

    她眸光曳曳映着烛火,似乎凄凉又有些困惑,“奴婢的身契在五奶奶手里,奴婢……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林太太房里服侍的人,五爷,奴婢没想过离开竹雪馆,也没想过叫您为难。”

    今晚的一幕幕快速在脑海中流走,她抬起眼,倾身上前,两手虚虚搭在他膝头,“奴婢不想做第二个景儿姐姐……爷,奴婢没奢求过富贵享乐,只想好好活着,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活着……您别赶奴婢走,奴婢也不会烦扰您,奴婢帮您瞒住五奶奶,您、您也帮一帮奴婢,行么?”

    薛晟眸中温和的光点一霎散了,取而代之是素来幽冷的沉寂。他在她眼底,一瞬从温存的假象里回归他淡漠的本真。

    烛灯忽闪两下,屋中落入一片漆黑。

    暗影里,男人缓缓开了口。

    “东边暖阁有被褥,自己生盆火。”

    顾倾垂下眼,全身的紧张戒备随着这一语而消弭。

    她长长舒了口气。

    今日这关,到底安然过了。

    作者有话说:

    狗男人也不是什么纯情简单的人。他是有他自私冷漠一面的,不过他对女主始终有一点心软。女主用薛三来刺激他,他暂时还没有发觉自己莫名的占有欲。

    第17章

    天还未亮。

    冬日的晨阳总是迟懒。翳翳的雾笼罩着伯府前院一排排翠瓦朱阁。

    雁歌打着哈欠走进凤隐阁前厅,一手端着软巾胰子,一手提着盛清水的木桶。

    他身后快步跟来一个仆役,瞧服色是前院的粗使。

    雁歌“哎”了两声,担心吵嚷闹醒主子,刻意压低了嗓音,“你干什么?谁叫你进来的?”

    仆役堆笑奉上手里拎着的炭炉,“对不住,今儿早上管炭火的小子闹肚子,怕爷晨醒穿衣裳冷着,我赶紧替他送了新炭来。”

    雁歌这才不追究,扬扬下巴道:“东西放着,你赶紧出去,凤隐阁不比旁处,再不要进来。”

    那仆役连连躬身,赔着笑脸退出去。

    步声传来的时候,顾倾已醒多时。她起身探一眼窗外,见院里立着个灰扑扑的人影,似乎瞧见了她,立时快步溜出院子。

    雁歌拐进薛晟的宴息处,见屏后背身立着颀长的人影,穿着单薄的软绸里衣,手握剑柄随意挥挽了几下。

    雁歌唤声“爷”,把水桶提到另一侧的净室。屋里清早就窗扇大敞,那炭火几乎已熄了,他走进来没感受到半点热气。

    薛晟却面无表情褪了里衣,沉步走到他身边,将软巾投入淬着冰碴儿的水里。

    雁歌只想象那般冰寒,就忍不住龇牙生惧,“爷,这种天气,井都结冰了,您还用凉的冲身,可不怕……”

    话未完,薛晟已将冒着凉气的软巾搭在坚实的脊背上,在水盆中浣了面,又舀一瓢冰凉的冷水冲在肩背上头。

    他侧过脸来,鬓上滴着水珠问雁歌,“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