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见新人皇后施恩,产一子欢声雷动
本朝最大的四个节庆,上巳,端午,中秋,元正,再加上皇帝的万寿,皇后的千秋,就是全年最大的六个节庆。 瑞香去年九月重阳后进宫,至今已经办过元正,上巳,端午,现在马上就要办中秋,也算是熟门熟路。皇帝的生辰在腊月,但他去年刚登基,根本没有大张旗鼓地办,何况临近元正,确实也不好办。瑞香自己的生日在八月十五,还没到,是个好日子,但前段时间皇帝就说了,以后千秋八月下旬办,为的就是场面更大。 瑞香本想推拒,但没推辞过,就只好从命。反正今年是不可能办了,他要生孩子,坐听朝贺也没有那么轻松,显然不可能。 就连中秋这一回,也是他找了旧例出来,提早删减改好,然后叫人传达下去,基本都循着旧例,免得劳动自己,带累孩子。 最近宫里安静,皇帝大概也是忙了起来,不怎么进后宫了,瑞香也干脆免了请安,整日只在自己宫里,见见亲近的人。他家里人都在京城,见面很容易,所以倒不怎么想家,就是偶尔念叨,传母亲进宫看看自己还是很容易的,就是留她住几天也没什么。 只是瑞香和母亲虽然感情深,但对方进来了总要祈盼他怀的是个皇子,瑞香越听越心烦,又听她说治理后宫的手段应该如何如何,什么恩威并施,说什么恩爱不能长久,他应该把念头放在地位权势上。 瑞香和皇帝如今还算新婚,且怀着孩子,并没觉得皇帝对自己就怎么冷淡,很不喜欢听这些话,皇帝叫他将母亲叫进来陪伴生产,他都不是很情愿。 虽然早知道红颜易老,君恩易断,可是要他现在就想着以后宫花寂寞红的日子,他看着这个男人,真的不愿意想。如今的甜蜜温柔,有一点他就贪恋一点,至于以后…… 他总不会没有下场的,他愿意相信皇帝。 因此,提及此事瑞香就有些抵触。他刚睡醒,皇帝就进来了,和他说话时瑞香还不大清醒,睁着眼发呆,半晌后很不情愿地往床里侧一滚,同时又很懂事地答应了:“明天就叫她进宫。” 他第一次生孩子,其实还是有点怕的,只是不能说出口,怕不吉利,有母亲陪着,终究好点。想他以前在家的时候,也是对上对下都很妥帖的人,怎么进了宫怀了孕,反而懒得费心思花功夫与母亲好好说话,只一味想躲起来了呢? 皇帝其实没有强求的意思,但能够让母亲陪伴生产是瑞香的体面,也是万家的荣宠,轻易没了也不好,见他这幅模样,总觉得有些过于可爱,也就不多纠结,他坐在床头等着瑞香滚进自己怀里,轻轻拍孩子一样拍着瑞香等他清醒后,才道:“中秋就要到了,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瑞香滚来滚去的时候要顾着不能压到肚子,已经彻底清醒了,闻言想要坐起,皇帝却不让,只好就这么说。他很冷静,已经做好面对难题的准备:“嗯,你说。” 皇帝来,要说的事情只有两件,但都有些棘手,他也觉得不太好开口,可惜事情本质如此,有太多铺垫,瑞香反而会心惊肉跳,所以干脆开门见山:“有个人,很不好安置,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瑞香心里一沉,猜到是后宫的事,默不作声。 皇帝就把菖蒲的事讲了一遍,从头到尾,因果分明。 瑞香本以为是他要纳什么麻烦人物入宫,听完之后立刻松了一口气。菖蒲之举,怎么也称得上一声有功,其实他不吝惜恩赏,于是就道:“如今宫中高位稀缺,上次说的是明年春夏要进两个贵妃,或者妃,既然他有功,且出身本不算低,如今薛家都平反了,不如……就在九嫔上找个位子?” 宫里的讲究不同,这位置要留有余地,又能硌得着明年那两个明显皇帝很防备的新人,菖蒲的身份只要会恢复,一个九嫔还是稳的,说出去也能服众。 皇帝沉吟片刻,就点头道:“可,先封个充容。宫中宫苑众多,先帝留下的许多没人主,也只是荒废了,不过这些地方,未必他就喜欢,把封起来的椒兰殿打扫陈设一番,给他住吧。” 椒兰殿是当年皇考妃子的住处,年代久远,瑞香只知道从皇考那时候就封起来了,应该不犯先帝的忌讳,他一面咀嚼皇帝对菖蒲的这点体贴,一面总觉得心里那点紧张越来越少。 丈夫对菖蒲多加优容,是念旧情,也是内心柔软。他宁愿他多情,也不愿意在他眼里所有人只有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分守己才是好的。 何况,菖蒲之事也令他唏嘘,对这个人多加宽容,他还是愿意的。 皇帝就又说:“还有,他住进宫里可以早办,册封就有些赶了,紧接着是年下,你要忙的事情太多,还有这个孩子,未必有空操持,留到明年,又像是故意等着新人进宫前晋封,何况一样是有功,看起来就像是打压……” 他说得明白,瑞香心里也透亮,算了算,道:“其实也不算紧张,等我生了孩子,十一月份办?” 瑞香去年重阳节后进宫,正月怀孕,孩子大概也就生在九月,十一月就坐完月子可以出面了。九嫔已经很有分量,册封礼上皇后是要出面的,要是缺了他未免不美。瑞香想了想,见皇帝也同意,就又说:“那这次是只封他一个人呢,还是提一提其他人?其实旁人要怀疑是打压那两个新人,赶着年下册封,也一样会这么想。多几个人,倒还说得过去。如今罗美人,谢美人……” 他说着,皇帝也在想,不过终究懒得多考虑,就干脆全交给瑞香:“你看着办吧,提几个人上来也好,横竖这几个月你也见过他们,品性如何,你都知道。” 皇后本来就有这权力,只是瑞香没想过用,倒是吃了一惊,顿了顿才答:“是,那我拟好了名单,递个折子你过目。” 议定这件事,瑞香道:“还有,薛充容既然不日就要册封,不如叫他先来见一见我,住进椒兰殿后就算过了明路,可以在宫里走动了,不然,名不正言不顺,他也难受。” 皇帝点点头。 说完了,瑞香见他好像还有事,不免好奇,也就等着。 半晌,皇帝搂着他,轻轻拍着,道:“还有,成玉过了年及笄,我就想,是时候让他出来走动走动了。这次中秋,家宴,就让他来,也定下一个规矩。凡是论家礼,他就能出来露面,但只能在内宫,不能出外,也不能让任何人,与他勾连。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瑞香品着其中的意思,大概明白了。这就是说,成玉的活动范围只能在云意宫,只是逢年过节,可以出来赴宴,但任何人都不能与他私下联系见面,无论是交友,还是利益交换,甚至是利用他。 才说过皇帝温柔,现在就又感觉到了。瑞香虽然因成玉的名字而心事重重,但其实也觉得皇帝肯担心菖蒲住在先帝妃子宫里会不会不舒服,成玉一直闷在云意宫会不会太苦,虽然出乎他刚开始对皇帝性情的预料,但他更愿意他是这样的,有温度,讲人情。 于是他就嗯了一声:“安排他与大公主一起坐吧,两个孩子,也热闹些。” 其实大公主和成玉年纪差距大,但毕竟是一辈,且大公主是最不可能与成玉有什么利益关系的人,还是很妥当的。 皇帝又说:“中秋节前,也让他来拜见你。” 才说过薛充容拜见的事,如今又说成玉,瑞香不得不多想。他看了皇帝一眼,发现他居然不肯看自己,神情僵硬,略显紧张,立刻就明白自己的直觉没有错,一时间也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该做出什么反应。 其实,早在之前,瑞香就察觉出成玉的那点痴心妄想。接连闹腾着深夜要见皇帝,显然是极不正常的。那时候他担心太多,专门挑了几个娇嫩年轻的掖庭美人,盼着能够打消这个可能,没想到最后还是…… 果然,命中注定是拦不住的。 瑞香轻轻吐出一口气,专心地看着帐子顶,有一种久远的不祥预感终于成真的感觉。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反倒没什么感觉了,坐起身来,抱着被子,转头看皇帝。 方才一时慌乱,他也没有注意到,皇帝不肯看他,并非是一意孤行,他那姿态,分明是紧张。 是怕他闹,还是怕他身子被气出个好歹来? 瑞香摸了摸肚子,没什么动静,放下心来,觉得大概不是怕自己身子的事。有时候,两人之间对很多事都保持心照不宣,但彼此不提,这是瑞香在成婚之后学到的智慧。含含糊糊,其实是最好的。 那就是怕他哭,怕他闹,怕他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了?瑞香不由想笑。皇帝的性子,其实一早就暴露无遗,一面训他不许他嫉妒,不许他在意别人,告诉他本分是什么,一面又迅速把那个别人打发走了,却不肯告诉他。 未免太曲折,别扭,若是换个人,真的无法理解他这点欲盖弥彰的用心。 瑞香就叹了一口气,想,上次王妃可以被他的酸水给冲走,这一回成玉,却是不可能了。 成玉在皇帝继位中,究竟发挥了多大作用,瑞香是听皇帝说过的,心知如今成玉是绝不可能出宫,一辈子都得在这里了。何况皇帝确实疼他。后宫争宠的手段,用在成玉身上是不会有用的。 不过,就算这种时候,瑞香也分辨得出来,皇帝要成玉过来,还是要给他低头。瑞香于苦涩中品味到甘甜,不禁心里摇头,感叹,帝王的真情就是如此,稀少,匮乏,苦涩,只有你真心希望这是真情,才能相信它是。 不然的话,他恐怕轻易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皇帝等了一阵,不见他说话,也跟着坐起来,拉他的袖子:“瑞香……你若是不愿,那就算了。” 瑞香莫名觉得他的动作像心虚的孩子,一点都不像富有四海,随心所欲的皇帝。他忽然心里一软,彻底压下了那点复杂难明的晦涩滋味,在袖子底下摸索片刻,握住皇帝的手,摇头:“不,中秋节后我也没办法见人了,就在中秋节前,薛充容来过,他再来吧。” 皇帝一时不说话。 瑞香等了等,柔声道:“陛下。” 他看过来。 瑞香说:“我并非不能容人的人,这你是知道的,可我身为你的妻子,总有自己的期许。你我立誓长相守,我只想你……对我独一无二,后无来者,你明白吗?” 他本来不想哭,也丝毫不想逾越帝后之间那道寒冷的君臣分际,但他忍不住了。他本来不是一个会对皇帝提要求的人,他成天都在约束自己,可是当发现皇帝不知不觉间,在毫无预兆的时候,把他已经放在了瑞香从未期许过的地方,瑞香就忽然有了勇气。 因为他发现,不止他会害怕皇帝不再如此宠爱他,皇帝居然也会害怕,他不再是从前那样温柔。 皇帝看起来并不知道自己给出的是什么,可瑞香知道,要他如此示弱,如此不设防,到底有多难。 虽然难以言喻,缥缈难以琢磨,可这一点小心翼翼,瑞香就忽然觉得完全值得。 他挺着大肚子艰难地从床榻中央往皇帝那里挪,皇帝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主动迎上来抱住他,声音沉而温暖:“自然如此。” 瑞香在他怀里笑了,好似尝到皇帝未曾发现的糖,如此甜蜜。 中秋节前,瑞香终于挤出时间来,见了薛充容。 两人都是聪明人,且薛充容年长,是见惯世情的,很顺利的就结束了。瑞香加厚赏赐,又叫他有什么事就说,不要客气。薛充容似乎很意外他的态度如此,但也很认真地谢恩,没坐多久就离去了。 不知怎么,瑞香觉得他没说假话,态度也很真诚,以后若是有事,大约也会来找自己。 想想薛充容这一辈子,波诡云谲的日子过久了,或许如今也直爽起来,不再伪装,对他是一件好事。 薛充容之后,第二天瑞香见了成玉。 自从那天见了不安的皇帝之后,瑞香不知怎么,平白多了许多底气。他以前想过如果到了这一天自己应该怎么做,可却无果。现在反倒想通了,简单装饰,穿一身青紫两色的公服出来,在暖阁里见到了成玉。 本朝朱紫玄青是为尊色,皇后服饰的紫深沉醉人,浓醇如酒,青端严沉丽,如湛湛长空,就算不加装饰,也自然而然流露尊贵高华。 成玉进来,穿的是一身宗君朝服,一本正经跪拜行礼,如同子侄。瑞香心中觉得怪异,又觉得这怪异其实莫名其妙。 礼毕他叫起,说了几句场面话,成玉仍旧板着脸,眼神十分不善。 瑞香早知道他的性情,不以为意,见过了就准备赏赐之后叫他离去,走了这个过场就好,成玉却定定看了他一阵,笔直站在暖阁里,挑衅道:“你也不过是皇后罢了,你永远,永远不可能如我一般,与他如此亲近。” 那可不是吗,血脉相同,水乳交融。 瑞香心道,到底还是个孩子,面上却只是高华端庄地微笑,未曾太在意成玉,平静道:“殿下,你知道一个人越是渴望什么,终生都不能达到,就会越是轻视鄙夷什么,好说服自己并不需要,并不想要,又告诉别人,你并不比我强吗?” 成玉脸色更难看了,一时间死死盯着瑞香,吓得瑞香身边宫人立刻张开手臂护着他,唯恐成玉一时怒极,冲撞他。 但其实不会的,就像瑞香不可能会伤害成玉,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了反而是断绝自己与皇帝的恩情,成玉也不可能伤害瑞香,尤其是瑞香还怀着孩子。再怎么样,成玉也是清楚的,自己没有皇后嫡子重。 两人对视,成玉锋芒毕露,恶意满满,瑞香则丝毫不露,笑容稳稳挂在脸上。 好一阵后,成玉低声说:“那又如何?他也知道我一生最不能得到的是什么,他会给我更多。” 这倒是,瑞香内心赞许,觉得成玉也不是一味只有脾气和凶悍,面上八风不动,答道:“确实,可殿下如果聪明也该知道,你我之间,正因你一辈子都在云意宫,反而不应该是敌人。” 成玉蹙眉,如同受了极大羞辱:“你休想用这话叫我不恨你!我就算一辈子得不到你有的东西,也绝不可能与你和解!只要你是他的妻子一天,我就恨你一天!” ……瑞香默然不语。 他其实能够领会成玉的意思。对成玉来说,天然不需与人结盟,更不愿意结盟。在他看来,虽然瑞香的话有实际上的意义和道理,甚至如果二人和解,可能将来会很有用。但他给皇帝的是纯粹的感情,不可能掺杂任何利益,更不可能去算计。 哪怕陨落,哪怕最后结局不堪,但他要的就是这一份纯粹。 虽然过于天真决绝,但成玉本来也就是这样的。 瑞香几句话试探出他的性情,心里也有了底,还没说什么场面话,成玉就气冲冲含羞忍辱转身走了。 宫人不忿,瑞香却不怎么在意,养精蓄锐,等待中秋。 中秋家宴,事事完满,瑞香坐在皇帝身边,看着下面井井有条,众人齐聚,不免也觉得欣慰,自己的身孕终究没有影响到这个节日。虽然大公主和成玉的脸色都有些难看,相看两相厌,不过这也是小节。 因是十五,皇帝宴后与他一起回来,洗漱过后就一起睡下了,两人都累了,什么都没做。 半夜,皇帝忽然被室内萦绕的怪异气味惊醒,伸手一摸,发现床榻一片湿,立刻被吓得清醒,一面叫人,一面推醒瑞香。 原来是瑞香的羊水破了。 皇帝在场,就直接抱起瑞香,用被子一裹,送进了准备好的产房。他不能久留,看着瑞香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却前所未有担心起生产的事,不愿出去,场面几乎像是生离死别。 瑞香心里想笑,其实现在宫缩还不剧烈,也不密集,远不到疼的时候,可皇帝看他的样子却像是他就要碎了。心知他是关心则乱,瑞香只好催他出去。 皇帝眼里担忧浓重,摸了摸瑞香的脸:“我就在外头,别怕。” 随后依依不舍,但终究是出去了。 瑞香抱着肚子摇摇头,心中涌起一片温暖。 深夜,皇后产下一子,经御医检查,乃是一位宗君,消息黎明传遍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