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狼群里的羊

    “嘟～嘟嘟～嘟嘟～～”悠长响亮的号音打破了森林的寂静，也打破了凌霄一夜黑甜的好睡。骤然被起床号叫醒，凌霄只感觉太阳穴上方一根青筋一跳一跳的，浑身在这一刻使不上劲儿，似乎灵魂还在沉睡，没有办法和身体重合起来。

    但凌霄马上就挣扎着坐起身来，摸索着到墙边按亮了开关。

    灯亮的一瞬间，宿舍里传来低低的一声“操”，还有人抬手挡了下眼睛。

    凌霄低着头没有说话，宿舍里只有衣服被快速翻找穿到身上的声音，即便已经用上了最快速度，他还是比别人慢了一拍，等他穿好军装带好装具往外跑的时候，其他人早已经列队整齐在那里等着了。

    从高到低，相差不超过五厘米的四人队伍，当凌霄站在队尾的那一刻，马上明显就矮了一截。

    站在队伍前面的高大青年冷冷瞥了他一眼，低沉的嗓音开始下达口令。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数！”

    “一！”

    “二！”

    “三！”

    “四！”

    “五！”

    不仅身高低了一头，就连那消散在冰冷寒风里的声音，也明显比其他人轻了许多。

    “向右转，跑步走！”带队的青年下达命令之后，凌霄的身体近乎本能地转过身，跟着前面的青年跑动起来。

    跑出哨所的大门，寒风顿时大了起来。早起推开宿舍门的时候，凌霄已经被扑面的寒意给吹得彻底清醒，而现在，则是被一道道小刀子似的冷风打在脸上，整个人只能埋着头，看着前面人的步伐。

    “凌霄，还行吗？”他前面的青年回过头来，边跑边低声问道。

    凌霄在努力保持稳定规律的呼吸，此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边呼哧呼哧喘气边摇了摇头。

    “还有力气交头接耳呢？”站在队伍左侧带队的青年声音好像在散步一样轻松，一点不见喘气起伏，他抬高了声音，“阿扎提，带快点儿，逛街呢？”

    排头的速度开始明显地提升，每一步的距离和迈步的频率都在增加，本就勉强跟上的凌霄顿时比前面的青年慢了半拍，并且差距在明显拉大。

    前面跑着的青年向后伸出一只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凌霄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对方的手。

    “老崔，你磨蹭什么呢？想挨罚？”声音从已经跑到前面的领队那里远远传来。

    凌霄一咬牙，推开了拉着自己的手：“骃骐，你不用管我。”

    崔骃骐的手依然往后伸着，凌霄狠狠在上面拍了一下，把手掌拍落，随后双手抓住身上背着的战术背心的肩带，埋头往前跑去。

    正确的跑步姿势，应该摆开双臂，带动身体，但是现在凌霄感觉力气有些不济，用手抓着肩带，好像有人拉着自己往前跑，而且让胸口松快一些，那缺氧带来的烧灼感也能减轻一些。

    狼牙峰哨所的早操晨跑路线，是从哨所门口往山下出发，在狼牙峰下绕半圈之后从背面上山，一直回到哨所后面。

    当凌霄跑到山脚的时候，就看到远处本来整齐列队的五个黑点，突然散了开来，沿着山路快速往上跑去，五个黑点前后来回变换着，争先恐后，谁都不肯让一分。

    这条路是狼牙峰哨所的哨兵们每天早操跑步的时候跑出来的，只是一条比羊肠小径好不了多少的上山路，凌霄半跑半爬地往上去，到了半途的时候，往上面看了一眼，本来挤在一起的五个人，已经再度拉开了距离，形成了一个长队。他知道，现在跑在最前面的肯定是狼牙峰哨所的哨长，艾尔肯。

    艾尔肯一马当先，最先跑到了一面近乎垂直的绝壁前，十米高的山壁上垂着一根绳子，他双手一抓，双脚踩着岩壁，如同横着往上行走般，快速往上爬去。而这时候，排在第二的哨兵才来到绝壁下，他抓着绳子，双腿盘住，身体往上一纵，就移动一段距离。

    凌霄收回视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着，等他到绝壁底下的时候，这里早就没有人了。

    他伸手拽了拽那根绳子，随后泄愤似的甩掉，从绝壁侧面的小路绕了一圈，才回到了山顶。

    跑这么一圈，凌霄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累的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在哨所门口喘着粗气。

    在哨所的院子里，年纪最小的甘雨正在做俯卧撑，看来今天不出意外地，他又是最后一名。

    凌霄挣扎着走到队尾，向带队的艾尔肯敬礼：“报告，凌霄归队！”

    艾尔肯转过身，并未马上回礼，而是上下打量他一眼，淡黄色的眸子带着冷冰冰的不耐烦：“以后跟不上就别出来，这么多人在这儿等你一个，你好意思吗？”

    凌霄垂落视线，紧紧咬着牙，不发一言。

    艾尔肯抬起手，手指在锋利的剑眉末梢划了一下，就算回了军礼，身体已经同时转回去了，嘴里说道：“归队。”

    “是！”凌霄站到队尾，随后左脚往前大步一迈，撑住身体，身体往下一趴，双臂直接撑在地上，左脚收回和右脚并拢在一起，做出了俯卧撑的准备姿势。

    “你干什么呢？”艾尔肯的声音透着更加明显的不耐烦。

    “报告，跑最后的人要罚一百个俯卧撑！”凌霄大声回答，随后双臂一弯，开始做起了俯卧撑。

    艾尔肯盯着凌霄趴下去的后脑勺看了两秒，抬起来对其他人说到：“稍息，立正，讲评！”

    他敬了个礼，随后面无表情地说：“今天早操表现都不错，甘雨进步也很大，以后你只要保持今天这个速度，不用罚俯卧撑了。”

    “只有跑在最后的，才需要罚俯卧撑。”艾尔肯加重了声音，“解散！”

    哨兵们不露声色地看了还在做俯卧撑的凌霄一眼，跟在艾尔肯后面往宿舍门口走去。

    凌霄的双手撑在地上，尽管戴着手套，刺骨的寒意还是渐渐渗透到了手掌，而做俯卧撑带来的重压，又让手掌似乎变得更加敏感，让寒冷更加难以忍受。可即便是这么冷的天气，凌霄的额头，还是慢慢滴落了一滴汗水。

    一直到做满一百个，凌霄才慢慢起身，他的双臂都因为酸涩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快步往宿舍里走去。

    推开哨所的门，凌霄的呼吸微微一滞。

    五个哨兵，此时穿的最多的，也只有一条短裤，剩下的四个，都脱了个精光，正坐在床上换衣服，屋里弥漫着汗水的味道，汗水之中，又带着哨兵浓烈的信息素。

    凌霄呼出一口气，慢慢走进哨所。

    五具健硕精实的强壮身躯，大喇喇地袒露着胯下的二两肉，凌霄一眼也不敢多看。他将身上的装具扔到地上，抬起酸软的双臂勉强攀上了床，他脱掉身上的军装，拿出自己的内衣，换衣服的时候，他背过了身去，面对着墙壁。

    若有若无的视线，让凌霄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向导对注视是很敏感的，尤其是来自哨兵的注视。

    作为华国最边远哨所之一的狼牙峰，这里已经许多年没有过向导驻守，现在狼牙峰哨所的五个哨兵，都是没有接触过向导的，对于他们来说，自己等于送入狼群的一只小白羊。

    但凌霄咬咬牙，还是把衣服脱了下来，光着屁股在上铺换完了内衣，随后又重新穿好了军装。

    深山老林里的狼牙峰，就是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如果自己一直迈不过脱衣服这关，只会加倍让哨兵们意识到他作为向导的身份。

    穿完衣服之后，凌霄迅速地叠着被子，而此时哨兵们已经拿着脸盆去洗漱了，因为他们在早操之前，就已经把床铺收拾完了。

    在狼牙峰哨所，凌霄似乎总是要慢上一个节拍。

    等凌霄站在上下铺的梯子上，伸手将床单拉展的时候，洗漱完毕的哨兵们开始打扫哨所。凌霄看着床单，努力将最后一个边角拉直，让床单平展得如同镜面一般，尽量不去考虑自己又没参加打扫卫生这件事。

    下了梯子，凌霄悄悄瞥了一眼，哨所的被子里，数他的被子叠得最不好。

    其实，在军校的时候，凌霄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内务卫生也是标准最高的，叠被子叠出来的豆腐块，总是被当成模范标兵。

    叠被子最讲究的就是捏线，要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每条线捏得像刀切一样直，可在力气上，向导和哨兵哪儿能相比？凌霄使尽了力气，也比不上哨兵们两根手指随便那么一捋，被子的边线就像熨过一样平直。

    尽管粗看上去，都是一个个豆腐块，可凌霄心里有杆秤，知道自己和哨兵们有差距。

    他默不作声地端着脸盆去了后面的水房，将脸盆放在水池里。他拎起空荡荡的暖壶，去后厨炉子上烧着的水壶里接满了热水。

    “放着吧，我一会儿烧。”正在后厨做饭的崔骃骐一边搅着铁锅一边说道。

    凌霄没说话，又给水壶重新灌满放回炉子上，崔骃骐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将暖壶拎到水池那里，把冰冷的井水兑成和体温差不多的温度，凌霄将双手缓缓放了进去。被冻透的双手现在也没缓过来，依然觉得水温很热，很烫，其实这只是错觉。在严寒地区，洗漱反而越发不能用温度太高的水，对皮肤的刺激太强，会让皮肤更没法扛住这里的寒风冷雪。

    洗完之后，凌霄抬起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因为早操泛起的红色在慢慢消退，可两颊还是生出了一点红色，本来白皙的皮肤，现在也有些变黑了。

    他拿出了一瓶润肤乳，用手指挑着点在脸上，接着用双手揉开，脸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难怪教员建议他要准备护肤品，一向不喜欢这些瓶瓶罐罐的凌霄当时还想拒绝呢。

    “边防哨所的风，可不是一般的狠，就算你是向导，不注意防护，脸也受不了得，在边防，护肤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健康，真被高原紫外线晒伤或者被吹冻伤就不好了。”教员的话又在耳边，凌霄将脸盆收拾好，端回宿舍，这时候崔骃骐已经开始摆早饭了。

    他赶紧放下脸盆，过去帮忙，只是有崔骃骐和甘雨两个人动手，他也就帮着分了下筷子，干不着别的活。

    崔骃骐做的菜很一般，重油重盐的一大盘土豆片，大家都直接用勺子盛到自己的碗里，当拌饭那么吃。

    凌霄也有学有样，菜虽然不好吃，但是晨训之后现在正是饿的时候，他抓着勺子大口大口舀进嘴里。

    他吃得没有哨兵们快，但他饭量也没那么大，所以最先吃完了。但他没有急着离开，等大家都吃完了，他把碗筷捡起来拿到后面，兑了点温水开始洗碗。

    没有人帮他。

    在军校的时候，轮着打扫卫生的事，凌霄也是经常做的，这点小活儿不算什么。不过在那时候，就有很多哨兵，涎着脸笑嘻嘻地来给向导们帮忙，嘴里话都说得好听极了，什么“向导们金贵，可不能累着”“粗活累活儿都给哨兵干就行了”

    凌霄对那些哨兵从来都不假辞色，但他还是听进了他们说得一些传言，据说，在很多部队，向导都被捧的跟公主一样，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可偏偏，这里是边防。

    边防太苦了，天寒地冻，经常大雪封山，不能交通，在这样的环境里，和几个如饥似渴的哨兵们关在一起，没有哪个向导扛得住。所以早在十来年前，就已经几乎没有向导愿意往边防哨所来，即便来了，也是呆几天就哭着闹着要走人。

    面对这样的向导，边防哨所渐渐也就不当回事，谁来都是一副冷脸。这也让边防的名声越来越差，名声越差，向导越不爱来，最后成了死循环。

    凌霄他们这一批，还是上面号召学习苏木台哨所先进经验，开展“向导主导型哨所”试点，才勉强招来了一波人。

    天生五感敏锐，具有远超普通人的力量和体质，还能变身成强大野兽的哨兵，从来都是战场上最厉害的杀戮机器。但是长久的杀戮会对哨兵的精神造成严重的污染，形成各种精神疾病，严重了，甚至会直接变成野兽，再也变不回人类，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个世界上，只有向导那独特的精神力量，可以纾解哨兵的精神污染，而这种纾解，都是通过各种肉体接触来实现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做爱。

    而因为无论哨兵还是向导，都是男性居多，所以自然就只能采取男男性爱的方式，而既然是男男，自然也要分个上下。

    从古至今，都是哨兵在上，向导在下，鲜少有逆转，偏偏现在搞得这个“向导主导型哨所”，却说向导在上更有好处，疏导效果更强，并且在边防最偏远的几个哨所开展试点，这样的说法，确实一时间很难让人相信。

    来搞动员的参谋说得信誓旦旦，甚至拿出了苏木台哨所成功经验，但是凌霄报名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说风凉话，“什么向导主导啊，去了边防，大雪封山，几个哨兵把你往炕上一按，人还能跑？”

    平时总是要强掐尖的凌霄，在军校里的好友不多，他关系最好的室友也劝他别信，“边防的哨兵那都是杀过人的，一个个野得很，谁会让你在上面啊，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凌霄心里也有些担忧，但他相信组织，也相信那位建议他去边防的教员，他们说苏木台哨所确实有成功经验，上面也和边防的几个哨所三令五申，保证他们的安全，所以凌霄毅然报了名。

    远赴边防，确实有边防工资高，补助高，福利高，能为家里减轻压力的现实考量，但从来都争在前头的凌霄，也确实想做出一番成绩，无愧自己的一腔热血。

    可惜啊，一腔热血被冷水兜头给浇灭了。

    不是说好了边防哨所的工作已经做通了，怎么自己一来，狼牙峰哨所的哨长艾尔肯，那脸臭得像见了屎，自己想给哨兵们疏导一下，没人应声不说，还冷嘲热讽的。

    而且第二天一早，艾尔肯就把凌霄从被窝里拉出来，让他跟着一起出早操。

    在军校的时候，向导一三五也是有早操、要训练的，可那个强度，和狼牙峰哨所完全没法相比。凌霄能坚持跑完全程，还是因为他在军校里体能就是第一的缘故，回到哨所里，他感觉肺管子都要撕裂了，喘得说不出话来。

    “就你这身板儿，还想在山上呆着？趁早回去吧，别在这儿碍事儿。”艾尔肯的冷漠刺激到了凌霄，他绝对不会回去，他非要在狼牙峰扎下根不可。

    到了今天，他已经在狼牙峰呆了一星期了，早操晨跑虽然还是跟不上，但是对这里的气候和山路倒是适应了不少。

    凌霄收拾完碗筷，今天巡山的孛赤那已经出发了，他看了看操课表，上午是武器保养，哨兵们应该都在枪库那边保养武器呢，他便顺着楼梯，往枪库走去。

    没等到枪库门口，他就听到了阿扎提的声音：“哥，你说他怎么还不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