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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晚安吻

    第四章 晚安吻

    舒蕙月又惊又喜,连忙出去迎接,只见安德烈引着一个高高胖胖的白人老头儿走了上来。舒蕙月打量那老头儿手里提着药箱,问道:“这位就是富兰克医生吗?”

    那富兰克医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做小妾的女士,只含混地用法语招呼道:“嗳,太太晚上好。”

    安德烈问道:“他怎么样?”

    舒蕙月叹道:“还是老样子,今天统共只喝了半碗清汤寡水,本来就没有滋养,还吃得这么少,这可愁死人了。”

    安德烈当先走入屋中,只见舒蔚秋似睡非睡倒在床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子。娜姆正在指挥一个侍女给他擦身子,她们把他的衣襟解了开来,将一块雪白的毛巾伸到他的怀里,缓缓地来回揩抹。那侍女一条黑黝黝的膀子就横在舒蔚秋的上方,慢慢挥来挥去,安德烈只看见他半张脸孔像纸一般苍白,两条眉毛有些难受地拧着。

    舒蕙月吩咐道:“快给医生腾腾地方。”娜姆跟那侍女收拾收拾就退到旁边了。

    富兰克医生把药箱搁在床头,往床边一坐,床垫边缘登时塌下去了一边。

    舒蔚秋睁开眼看了他一眼,闭了一闭,又斜目看向旁边的安德烈。

    安德烈抿着薄唇,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一言不发站在亮堂堂的灯光之下,金灿灿的脑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舒蔚秋躺在床上仰视着他,觉得他的身材格外显得高挑挺拔。

    富兰克医生替舒蔚秋检查了身体,又问了他这几日的饮食细节,舒蕙月替他一一作答。

    富兰克医生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他是感染了病菌。”当场就取了一瓶药水和一只玻璃小量杯,说道:“每隔四个钟头给他吃一杯,坚持三天,如果情况有好转就不必再吃了,如果不好再来找我。记住一定要按时吃。”

    舒蕙月万分小心地接过药水,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染上病菌呢?”

    富兰克医生说道:“原因很多,这次大约是因为病人来到新的生活环境,不习惯地方的饮食。”

    舒蕙月不言语了,富兰克医生说这话,难道是暗示她把弟弟送回中国去吗?难道这是大太太的授意,为的是剪除她的羽翼?其实她也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只是她和大太太之间关系尴尬,凡事难免不多想一层。

    娜姆插口道:“小舅爷那天突然病倒,可不就是因为吃了那道咖喱鹿肉吗?那鹿肉是老爷的朋友从澳洲送来的,说不定是路上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富兰克医生看了娜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道:“范老爷家里的吃用都是最好的,或许只是病人自己的体质不适合,以后吃得清淡些吧。”

    舒蕙月跟富兰克医生敷衍了几句,便请他到楼下去喝茶吃点心,走之前叮嘱娜姆伺候小舅爷吃药。娜姆答应下来,替舒蔚秋穿好了衣裳,妥妥帖帖盖好被子。

    安德烈忽道:“你们都出去,让他静静待着。”

    娜姆迟疑道:“那药——”

    安德烈说道:“我来喂他。”

    娜姆说道:“这点小事,怎么好让六少爷亲自操劳?”

    安德烈皱眉道:“你听主人吩咐向来要听两遍才懂吗?”

    娜姆不敢多言,向他行了个礼,叫上那侍女,轻手轻脚带上门出去了。

    床边不远不近摆着一把椅子,那是舒蕙月平时看护弟弟时坐着休息的。安德烈把那张椅子挪得离床头更近一些,自行坐了下来。他两手撑在膝头,身体前倾望着舒蔚秋,说道:“再过一会儿就是整点了,到时候我给你吃药,这样好记时间。”

    舒蔚秋虚弱地睁开眼睛,说道:“就算差个几分钟吃药,也不打紧的。”

    安德烈在这一点上却很固执,说道:“你要听医生的话。”

    舒蔚秋脑中一阵晕眩,只得闭上眼睛,喃喃说道:“谢谢你。”

    安德烈问道:“你有手表吗?”

    舒蔚秋向对面墙上虚指了一指,说道:“那不是有台壁钟吗?”

    安德烈不言语了。

    舒蔚秋合眼躺在床上,只觉得那明亮的灯光透过眼皮照射下来,便抬起一条手臂挡住眼睛。

    安德烈见状,起身关掉了屋里的灯,只留了床头的一盏台灯,整间屋子登时暗了下来,只有那一盏琉璃鸢尾花罩的台灯,像个温柔的光球散发着蓝盈盈的光圈,窗外的月色则豁然明亮起来,银色月光如水流般泄入长窗,流淌遍地。

    舒蔚秋不知不觉打了一会儿瞌睡。安德烈看准时间把他摇醒了,说道:“吃药了。”

    舒蔚秋睁开眼睛,强撑着坐起身体。

    安德烈把白衬衫的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在高几上仔细地倒好了药水,然后俯身送到舒蔚秋面前。

    舒蔚秋接过小杯,一饮而尽。那药水接近于浆糊,十分浓稠,刚喝到嘴里还尝不出是什么味道,艰难地吞下去以后,满嘴里都是苦涩的余味。

    安德烈又给舒蔚秋倒了一杯水,舒蔚秋喝了几口就放在一边,就势倚靠在床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安德烈说道:“我听到佣人们说,莲花宫打电话来联络富兰克医生。他们给了电话号码,但我猜富兰克医生是不会来的,我就去他家把他接来了。”

    舒蔚秋想问:“那大太太默许了吗?”但不知怎的,在这一窗娴静月色的浸润下,他脑中只转了一下这个念头就忘记了,整个人既放松又疲惫,丝毫想不起这些纠缠的感情关系。

    安德烈那对天蓝眼珠在夜色里显得更加通透明晰,默默地望着舒蔚秋。

    舒蔚秋忍不住说道:“你不用没话找话陪我聊天,你去忙你的事情吧。”

    安德烈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忙。”

    舒蔚秋说道:“那你……也去休息好了。时间不早了,你是要回总督街,还是在这里过夜?”

    安德烈说道:“我要回去。不过,不用着急。”

    舒蔚秋很想问一问,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关心,只是听说他病了,就大晚上亲自去接了医生上门看视?但他嘴唇一动,却有些不好意思问出口,结果只是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于是,安德烈也只是礼节性地答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只听到外面晚风吹着棕榈叶,沙沙作响,地下的纱帘影子也在合拍地摇动着。

    舒蔚秋忽然拉了拉被子,低声道:“要不你还是出去吧?别人在旁边看着我,我睡不着。”

    安德烈问道:“那你跟别人结婚以后该怎么办呢?”

    舒蔚秋微笑道:“这两件事的性质不一样吧?”

    安德烈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双手十指一一相对,指腹略微用力互相摁着,过了片刻,他抬头说道:“晚安。”

    舒蔚秋也说道:“晚安。”

    安德烈高高站起身来,却不离开,反而往前走了一步,一只手撑着床头,蓦地向舒蔚秋俯下身来。

    舒蔚秋一怔,安德烈伸出另一只手拨开他额前碎发,然后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舒蔚秋向来知道西方人惯于晚安吻礼节,但头一回轮到自己身上,难免有些错愕,只觉得那吻十分轻柔,让他迷迷糊糊的不知所措。

    安德烈吻了他一下,一双蔚蓝的眼眸就垂下来凝望着他。

    舒蔚秋心想,安德烈一定也清楚,对一个还不熟悉的人做出这种举动,未免有过分亲密之嫌。但两人什么也没说。

    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却没有半分不自在。或许在这样纯粹的静夜里,所有白天里的隔膜都被溶解了,一切都显得理所应当。

    安德烈直起腰身,关了台灯,转身走开了。舒蔚秋模模糊糊闭上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有人推开门来,他姐姐低声问道:“兄弟,你睡了吗?”

    舒蔚秋答应着问道:“他们走了吗?”

    舒蕙月独自走进来,在那张椅子上坐下,说道:“嗯,六少爷顺路送富兰克医生回家去了。”

    尽管在黑暗中,舒蔚秋还是听出姐姐的语气有些低落,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舒蕙月起初还不打算说,舒蔚秋坐起身来,把台灯拧到最亮,又追问了一遍,舒蕙月才幽幽说道:“老爷不是说,他这几天要带客人去参观橡胶园吗?原来那些客人是德国大使团的官员,老爷他……他专门带了大太太去作陪。他们俩这几天都在城外……”

    舒蔚秋倒没想到这一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舒蕙月叹息道:“老爷对着我就统不提一个字。原来我这么上不得台面,这么见不得人。”

    舒蔚秋说道:“那你是怎么发现的?”

    舒蕙月说道:“刚刚我陪富兰克医生在楼下坐着,是他拐弯抹角跟我说的,他一开始不肯来莲花宫看病,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照顾范家好些年了,和大太太非常相熟。他怕大太太不高兴,所以才不敢来帮我。但他又怕得罪了老爷,后来六少爷亲自去接他,他才敢过来。也是他跟我说,大太太这些天陪着老爷一起去橡胶园了。”

    舒蔚秋心想这位医生夹在大房和二房之间,也实在是难做人。

    舒蕙月出了一会儿神,舒蔚秋则在灯光下默默沉思着。舒蕙月好久才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弟弟是拖着病躯陪她伤神,她虽然满腔委屈,也不好多作发泄,转而勉强微笑道:“看不出这个六少爷,平时懒得搭理人,倒是个面冷心热的。”

    舒蔚秋说道:“嗯。”

    舒蕙月说道:“我瞧他的为人蛮不错的,下次倒是要好好谢谢他。”

    舒蔚秋淡淡一笑。

    这次为了请医生闹出这些是非,实是始料未及,不过富兰克医生那瓶药水倒是十分灵验。舒蔚秋按时吃了三天,身体果然完全恢复。剩下大半瓶药,舒蕙月叫娜姆珍藏起来,以防不时之需。

    舒蔚秋是好了,舒蕙月却是终日郁郁不乐。因为范老爷打电话回来说,他在城外的行程要延长几天,这次他和客人们相谈甚欢,大家要一起去参观附近的山林名胜,范老爷自然是做东道的。他依旧只字不提大太太作陪的事情,舒蕙月也就当做不知道。

    自从结婚之后,范恒昌总是在莲花宫陪着她居多,难得像这样半个月都不见面。尤其是舒蕙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大太太正跟范老爷形影不离,成双成对出入重要场合,跟官场上的人物交际应酬。她这份独守空房的心情也着实煎熬。

    舒蔚秋为了让姐姐转移注意力,便说上次码头边那家饭店不错,他想再去吃一回。舒蕙月自然应允。既然进城,似乎也不能只吃一顿饭就打道回府。舒蕙月又张罗了一些礼物,带着弟弟专程去富兰克医生家里道谢。

    富兰克医生在总督街附近盘了一幢西式大宅住着,一二层楼又充作诊所之用。这天下午刚好没有病人,姐弟俩又是上门致谢,十分礼貌周到,富兰克医生便留下他们吃下午茶。

    医生的孩子们上学去了,他的太太只会说法语。舒蕙月在南洋这一年多,语言方面着实长进不少,兴兴头头跟富兰克太太坐在客厅里闲聊家常。

    舒蔚秋则提了很多问题来问富兰克医生,富兰克听他对西医感兴趣,便领他到办公室去,展示自己历年得到的各种资质和奖章,原来他从前做过军医,后来携家带口到殖民地来生活。舒蔚秋听他谈论欧洲哪家医学院设施最先进,哪家资历最老牌,默默都记在了心里。

    从医生家里出来,舒蕙月很是兴奋。她在南洋从没结识过什么亲密的女伴,纵然莲花宫常常宴请本地名流,那也都是范恒昌的人脉,舒蕙月总是做陪衬的多。富兰克医生一家在本地相识颇广,舒蕙月认为这次是她打开社交圈的好机会。

    仿佛是为了乘胜追击,舒蕙月笑道:“来都来了,今天不如绕到总督街兜兜风,咱们也好看看范家的府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反正大太太也不在城里,也不怕冲撞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