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金翎 三
我第一次庆幸自己米莱西安的身份，是因为我有足够……足够长的时间，将你纳入掌心。 你救了一个怪物， 那应该做好了接受怪物“回礼”的准备。 ——苏伊达拉·尤丽希尔 阿夏依完全僵住了，现下的情况一瞬间超出了他大脑的处理范围。 首先袭来的是龙图曼奢香的味道，阿夏依一向不喜欢熏香，觉得那是女孩子才喜欢的文雅玩意儿，但在这个怀抱里，他却感受到难言的高贵与神秘，就像是天生为他打造气味刻印。他的怀抱很热，鼻息喷洒在他敏感的颈侧，酥痒异常。 高大的男人不急不缓地摩挲着他的后腰，让他浑身发麻，天灵盖窜上一股激灵。正当阿夏依忍无可忍之时，男人却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迅速的放开了他，还没等阿夏依斥责这位无礼之人，他就觉得眼睛一花，像是中了幻术似的，等他意识清醒过来时，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阿夏依心中气闷却无处发泄，说到底也怪自己掉以轻心，对餮月祭上的人降低了警惕心。他被人吃了豆腐，反倒没这么在意。在他的潜意识里，被同性摸几下、抱一抱什么的，算不得什么大事，更没有被人占了便宜的概念。更何况，小时候他也经常跟竹马利尔塔打打闹闹的。 这就导致了日后，阿夏依在应邀拜访翡翠之国时，一直以为尤丽希尔只是把自己当做好兄弟所以比旁人亲密些罢了。尤丽希尔会一下午都倚在软塌上看书，一手翻动书页，一手攥着他的手，不住地轻柔抚摸，像是把他当做什么消遣的玩具。又或者双手交叉，从背后牢牢的抱住他，头靠在他的颈侧，冰凉的脸颊不住地蹭着他的侧脸，像在发泄什么难言的想望。 被这个男人一搅合，阿夏依也没了继续逛餮月祭的念头，他郁闷的只想回宫练武，以惩罚他的掉以轻心。他在回宫的小路上没走多久，前方就匆匆赶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利尔塔。 “殿下。”利尔塔单膝跪在他面前行礼，复尔抬起脸禀告：“翡翠之国使臣觐见，王宣您即刻回宫。” 阿夏依心下一凛，不知怎地有种渺茫的不安感，足下一点，轻盈而迅速地向王宫的方向掠去。 远远看见大殿还是如同自己溜出来时那样华美，灯火通明，阿夏依不禁舒了口气，复又笑自己：一个使臣还能干嘛，自己这么紧张做什么。 他赤足踏上大殿金色的地砖，殿中果然多了一行人。他们有着不同于金沙之国人的白皙肤色，身形修长而风流，个个都有一头顺滑的黑发，长至腰际，发尾处扣着一枚翠绿色的发扣，面上带着青藤纹样的半边面具。为首之人似乎已经和王说完政事了，阿夏依敏锐的感觉到他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打量着自己。 “父王，儿臣来迟了。”阿夏依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 他的父王面带笑意，对他摆了摆手说：“无妨，阿夏依，今夜是餮月祭之夜，理应活泼一些、热闹一些。翡翠之国的几位使臣远道而来辛苦了，这便入座吧。阿夏依，你也回你的位置去。” 阿夏依摸不着头脑，只得乖乖入座。翡翠之国国力强盛，地处水草丰饶的平原地带，背靠出产碧晶和各种魔晶石的几条矿脉，国人天生就有较高的魔法天赋，在几国中，是魔法师最多的国家，也就间接形成了极高的武力水平。 反观金沙之国，魔法亲和者寥寥，还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几乎穷极一生也无法达到翡翠之国魔导师那样的水平。地处塔赫杜因沙漠边缘，土地贫瘠不事农耕，怎么看都是极为积贫弱小的鸡肋之国。要不是他们国家的民风剽悍，兼之代代都有继承了鹰神祝福的孩子诞生，一百多年前发现的稀有星沙晶矿现在还指不定是哪个国家的战利品。 所以翡翠之国这次拜访，阿夏依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们是不是来抢星沙矿或者搞非公平贸易来了。结果他坐了半天，也没听到关于贸易的任何信息，反倒是但对于他的讨论越来越多。 “翡翠之国有意与金沙之国建立长期的友好关系，这次，大殿下派我前来，就是为了商讨这一事的具体事宜。”为首的使者奉上一根十分奇特的碧绿树枝，它没有皮没有叶，全部是由晶莹的晶体构成，顶端结着水晶一样透明的果子，更奇特的是晶体中央，一道道深绿色的光芒跃动着，就像被封在冰河里的小鱼。 “这是翡翠之国王族的信物翠绿之心，持有它，相当于殿下本人亲临，臣临走时，殿下特地嘱托我将它交予您的大王子，琉索·阿夏依殿下。”使臣手持这根重要的信物，朝阿夏依的方向行礼。 “……？”阿夏依放下了手中的叉子。 他听到了什么？ 这玩意儿给他？为什么？ 接着他就在自己父王满怀欣慰的目光下，得知了自己即将出使翡翠之国学习的消息。 十日后，阿夏依在寝宫里郁闷的收拾着行李，他一向不喜欢侍女伺候，索性东西也少，去了翡翠之国也不好一直做这副沙漠子民的打扮，到时候直接买新的就行。翻翻找找下，他从柜子里摸出来一把手柄雕刻着鹰首的长匕首，拔出鞘的刹那，森冷的银光让屋子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满意的将它别在后腰上。 小箱子让利尔塔拿了，忠诚的骑士长寸步不离的守卫在他的身边。他们前面的几位使臣正在往几只风龙的身上套上鞍，这些温驯的亚龙抬起头，琥珀色的竖瞳看着他们，似乎在好奇这两位陌生人。 沙漠的子民向来作风剽悍直接，王并没有来为阿夏依践行，只是在晚上叮嘱了他几句要注意的事，阿夏依虽然年纪不大，但王对他有足够的信心。况且，在年轻的时候吃一些亏，受一些教训，长一些见识，都是将来那条王者之路上宝贵的经验。 阿夏依正准备随便找一只风龙乘，后面就传来一阵清越的声音：“等等，琉索殿下。” 他回头一看，是那天晚上在大殿上打量自己的使臣，这时候阿夏依才发现，他跟别人的打扮略有不同，他的长袍胸前别着一枚碧晶雕刻的花。 “有什么事吗？”阿夏依问。 他依旧戴着那副半边面具，露出线条精致的白皙下颚，嘴唇在风沙酷热的塔赫杜因竟不可思议的水润。年轻的使臣向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引导他走向一只正瞪大眼睛看阿夏依看的最起劲的风龙：“请琉索殿下乘这只风龙吧，这只是风龙群的首领，出使前，我们大殿下特意叮嘱过，一定要以周全的礼数迎接您来访。” 一直站在阿夏依身后的利尔塔站了出来，挡在阿夏依身前，冷硬的声音响起：“我是大王子身边的宫廷骑士长，负责保障王子殿下的安全，殿下与我共乘即可。” 使臣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阿夏依忽然觉得这种面具让他莫名烦躁，许是想起了餮月祭那天晚上戴着青鸟面具的男人，下意识的有些抗拒靠近这个人。 “在下是六阶魔导师，足够保障殿下的安全，何况，在进入翡翠之国的上空时，有特殊的魔力感应结界。” 这意思就是说不止他自己，利尔塔也必须跟他们国家的使臣共乘了。 “行了。”阿夏依止住还想要上前理论的利尔塔。“入乡随俗吧，利尔塔，别把我想象的跟花瓶似的。”他绽开一抹痞痞的笑意，锤了一下利尔塔精壮的胸膛。 “再说了，我们俩较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别像个老妈子似的操心了，我自己有数。” 沉默寡言的骑士长皱起眉，脸色并不好看，但他从来不会违背阿夏依的命令。他收好自己的佩剑，走到队伍的末尾去了。 阿夏依简直哭笑不得，贴身保护不成，就改坐队伍末尾好断后吗？ “那个……”阿夏依走到那位使臣身边。 “琉索殿下可以叫我苏伊。” “好吧，苏伊。我是说，虽然我觉得这趟路程应该不存在什么危险，但好歹帮我看着点那个呆子……嗯？出了什么事，千万别让他真的……” “殿下放心，在下保证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的。”面具底下传来一丝闷闷的笑声。 “那好。”阿夏依轻盈的跳上风龙的背脊，他是第一次坐亚龙，这看着凶猛的异兽竟意外的温顺，还转过头，巨大的龙首凑近阿夏依，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 “……”说实话，这体验倒还挺不错，他去过的国家不多，有塔赫杜因沙漠的阻挡加上他王子的身份，他想去太多的地方也不可能。 风龙群振翅，扬起漫天金沙，伴随着金沙之国终年可见的炽热阳光，飞向天空。 风龙群飞翔时，往往是首领来领飞，其他成员大致呈一个“大”字形跟随。它们飞的很平稳，多数时间是依靠种族优势，将宽阔的双翼展开，尾巴伸成一条直线，最大程度上利用风力滑翔，只有在改变方向时，会收拢双翼，侧首变换方向，姿态十分优雅。 阿夏依看的兴致勃勃，上至云间，仿佛云朵触手可及；下至山川河流都变成了一条条银带和土丘。没过多久，在陆地上看来广袤无垠的塔赫杜因沙漠就堪堪到了边界地带。边界地带是一大片寸草不生的石林地形，中或有几座小型活火山和几座大型的死火山，所以此地盛产硫磺和地表热泉，空气里也含有多种毒害物质，轻易不会有人踏入此处。 他之所以那么清楚，也是因为硫磺跟此地的稀金属也是金沙之国重要的贸易商品，他曾经担任过护卫开采队的军队头领，多次到过这个地方。 “殿下，您似乎很熟悉这个地方？”身后的男人主动和他攀谈起来。 “嗯，我们叫这里阿硫喀瓦什。”阿夏依解释道。 “哦？”苏伊的语气显得兴致勃勃：“臣虽为使臣，到过很多国家，但来金沙之国还是第一次，所以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很好奇，能劳烦殿下为臣下指点一二吗？” 阿夏依对他文绉绉的说话方式敬谢不敏，一想到之后的旅途这个人还会一直这样跟他说话，他就感到头皮发麻，于是他只好点明：“苏伊，在我们金沙之国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可以放松点跟我说话。” 因为你再这样说话，我会控制不住想把你从这头龙身上扔下去。 “呵呵……”他突然轻笑，声音低沉悦耳。接着整个人贴上了他的后背！ “啊其实……风龙身上的空间有限，我为了不冒犯殿下，刚才一直有意和殿下保持距离，那个姿势……真是难以称得上舒适啊。” 阿夏依穿着出门时单薄的纱袍，此刻背后的男人每说一句话，他都能清晰的感受到背后胸膛传来的温度和振动。 “既然殿下不介意，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道是不是阿夏依的错觉，他总感觉苏伊的心情简直称得上雀跃。 “阿硫喀瓦什算是典型的硫磺地带了，火山很多，其中还有大半是活火山，定期喷发，不过还好规模都不大，这边盛产硫磺矿跟白黄铁矿。算是金沙之国一块重要的矿产地了。”阿夏依介绍道。 “这么丰富的资源，没有遇到过入侵的军队吗？”苏伊问。 阿夏依摇摇头说：“不划算，只有金沙之国离得最近，而且这么恶劣的环境，不是哪个国家的开采队都有实力的，别是猫是狗的都想来分一杯羹。”他基本上也把翡翠之国算进阿猫阿狗里了。大体上，阿夏依是真的以金沙之国为傲，虽然他的祖国又贫瘠又干涸，但他们的子民拥有最坚韧的灵魂和最炙热的心脏。 “况且。”阿夏依补充道：“你以为硫磺烟是最大的阻碍吗？当那些国家的开采队采矿时，挖到硫磺石巨人，才算是中了大奖。” 硫磺石巨人，外表看起来跟巨大的硫磺矿几乎毫无区别，他们的身体四分五裂，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散落成大堆的矿石，只有在遭受攻击（或说开采）时，才会将身体迅速聚拢成头颅和四肢，力量之强，产生的震动能直接震飞一个开采队。 金沙之国的采矿队都有丰富的经验，几乎不会弄错硫磺石巨人，加上护卫队，就算出了意外，一两只也能解决。这都是建立在前人的牺牲上得来的经验，这点阿夏依不想说。 背后的苏伊高他不少，这样贴着他后背的时候，头就好像搁在他的肩窝一样，如果有第三个人看见，一定会觉得这样的姿势太暧昧。 “殿下您来过阿硫喀瓦什吗？” “当然来过。”阿夏依笑了。“我还担任过好几次护卫队头领，去年有个倒霉的新人挖到了硫磺石巨人的脚，把那个大家伙激怒了，追了我们一晚上，搞得我们半夜跟一群猴子抢地盘，在离矿区一处很远的热泉附近扎的寨。” “殿下真是英勇无比。”苏伊诚心诚意的夸赞道。 阿夏依得了夸奖也并未显得很高兴，他似乎天生对这些赞誉与虚名毫无兴趣。这个使臣的态度一直很恭敬，阿夏依不擅长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不是讨厌这样玲珑八面的人，只是更愿意和直来直去的人相处。 苏伊似乎看出来阿夏依的情绪，不再多言，双手交拢，安安静静的坐在背后，好似一座人形玉雕。搞得阿夏依忽然有点内疚，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人家太冷淡了。 也因此，在风龙突然的急转向下，为了稳住身形，苏伊极快的抱住了自己的腰，他手长，环抱住阿夏依的细腰时，几乎像一副锁链。 阿夏依出于某种弥补心理，没有太在意。 精明的猎人，往往擅长在心仪的猎物面前示弱，以降低他的戒备心。 他们从早上出发，太阳西沉时，视野中将将能看到大片的绿色。 “那是降星森林。到了这里就离翡翠之国不远了。”苏伊适时的出来解答。 离得稍近些，阿夏依注意到浓绿森林中央有一道浅紫色的光柱，高耸入云，将周围的树冠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紫辉。 “那是什么？”阿夏依问。 苏伊面具下的表情瞬变。 “我们叫他‘灵魂之流’。” “殿下，您听说过米莱西安吗？”苏伊的声音有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空灵感。 阿夏依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他想起了在记忆中从未褪色过的一双苍翠绿眸。 于是他说：“我见过。” “他们都说米莱西安是不老不死的怪物，是被茉莉安女神诅咒的存在，只要他们所在的土地，永远纷争不断，他们是带来灾厄的种子。”苏伊自顾自的说着。 “愚不可及。”阿夏依简直嗤之以鼻。这和千年前将王朝覆灭的原因怪罪在魔女身上的说法有什么两样？ “那殿下，您见到的那位米莱西安，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阿夏依发现，他一时间居然无法清晰的描绘出他的样子，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在他心中，那个美丽到耀眼的男人就像他偶尔救下的鹰一样，伤一好，终会回到属于他的天空。 想了一会儿，他面带怀念地低语道：“他是一只落单的雄鹰，有着华丽的金色翎羽，像阿波罗手中的金箭，闪烁发光。我很想留下他，却又不想留下他。他就像我救过的那些鸟儿一样，有属于他自己的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