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做我的药炉。
“这一届新入门的小弟子们，我看来看去，并无什么特别天资的。” 一位身着天门派长老校服的中年人，从袖中掏出一柄长烟管，往里面放了点膏状物。不多久就有一阵轻渺的白烟飘出。他很是满足地吸了一口，复又吐出。 眯着眼远眺，看向站在天门派山门边的慕初明，不自觉啧啧称奇。 “真是开了眼了，这可不就是百年奇观了吗？慕长老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旁边的他自家弟子低头应是，沉默地听着自家师长喃喃自语。 “我也没见着有哪个可以比得上他当初一入门的天生剑骨资质，这找弟子也未免太过随意了吧！总不能是因为感觉年纪大了，冷清了，所以要赶紧找个弟子来让他那遁寒山来热闹热闹吧？哈哈哈哈哈……” ＊ “本次入门试炼，你等都顺利地完成了。这说明，你们虽年幼，但确实是拥有求仙问道的资格。我们天门派自然也不会将你们拒之门外。” “而其中翘楚，最先完成者，则是风韫。实是年少出英雄，未来不可限量啊。” 被点到的风韫看起来颇沉稳，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带着份忧心。他虽高兴于仙长所言，但他想到是因为被那位看着瑟缩的少年所救，才如此顺利。 风韫的父亲自小教他，做人切勿忘了他人的付出。 这次因为对方的舍身相救，他做了榜首，反倒害得那个少年差点就来不及通过历险。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慕初明今日则是罕见地穿上了干练的黑色校服。深色的腰带紧紧地勾勒出他的腰身。襟袖间，是满绣的鎏金丝线。他的脸好看是好看，就是没有一丝人气，像是九天之上的冷漠仙人。 方恪厉抬起头，透过人群，看到站在最高处的他。 一时之间也有些恍惚，毕竟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前不久才刚刚被他一剑穿心。 “多谢掌事仙长的赞扬，小子愧不敢当。而能最先通关，实则也有小子一位同伴之功。就是那位，方恪厉。若是无他，小子也……” 风韫一说出那个名字，莫说天门派掌事，连带着慕初明都变了脸色。 “方恪厉？”慕初明的脸色不好看地沉下来，眼前的这些小弟子们只是刚刚通过试炼，尚来不及统一名册。 慕初明两步就走到了风韫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前衣物，两眼沉沉地审视他，问：“哪个，是方恪厉？” 风韫被这么一下，吓得不轻，颤着手指着方恪厉的方向。 我眨了眨眼，却没想到自己死后，即便是个名字，也依然会对慕初明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胸口的情绪讲不来是悲是喜，总之是复杂至极，难以言表。 我索性直接站了出来，以一张白净的小脸，摆出无辜的神情对着慕初明。 “我就是方恪厉。方寸的方，克敌制胜的克，礼数的礼。” “方克礼。”慕初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也松开了手，放下了风韫。 风韫深呼出了一口气，实在是畏惧于这位长老。听说这位同光长老在九重云巅上，一剑弑魔，可谓一杀成名，众人都将之视为仙道剑光。 因为这位长老字同光，他擅使武器又是玉储剑，谓之“剑光”。 他膝下没有一个徒弟，虽然被众人追捧，但他性子似乎极冷，不喜好与人打交道，也不高兴出门。 这次能够出现在山门，任谁不诧异。众人只道是开了窍了，真打算收徒了，虽然这一届也不曾见到哪一个有什么惊人天赋值得同光长老亲自下来的。 “慕……同光长老。”我站稳了身形，虽然被慕初明的威压给震慑地双腿直打颤。但想到眼前的人是慕初明，是那个前不久才刚刚将我杀死的老冤家，就觉得不能够认输，不能被他的威压给压倒。 慕初明眉头微挑，似乎很诧异于我的神情和态度，倔强又固执。 登时又加重一层。我身边的其他人都已然乌泱泱地趴在了地上，连风韫这个有些基础的都克制不住地半趴下去了。我硬撑着，微微仰头想要看他，光是这个动作就让我感到一阵酸涩。身体全凭着一股毅力才能站着，两条腿不停地打颤，我似乎听到了骨裂之声。浑身每一块肌肉骨头都叫嚣着想要跪下。 慕初明想要让我屈服。 我牙关紧咬，不自觉地咬到了嘴里的软肉，也无所谓腥甜的血液从嘴角溢出。 哑声道：“同光……长老，可收徒？” 嘀嗒，似乎有液体滴到地面的声响。 慕初明嘴角微勾，没有回答。他俯下身，那双向来寡淡无情的眼与我深黑色的双眼对视。意识一阵迷幻。我的眼睛随之微闪。 慕初明的表情微变，但转瞬就松了眉头。他看到了这位少年人眨眼所微带的红光和眼中与兽族近似的虹膜。虽然转瞬又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慕初明顿时大笑出声。 “怎会有人如此像他呢？”慕初明的手寒凉却温润，摸上我的脸的时候，让我意识逐渐开始涣散。 “收啊，怎么不收徒。自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唯一真传弟子，方克礼……” 我想要瞪大眼睛，仔细看看他说这话的神情，但他说完后就闭上了嘴。那双温凉的手按住了我的眼睛，迫使我沉入黑色梦中。 “同光长老……”旁边的天门派掌事有些诧异地上前，想要说些慎重的话。慕初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成功地让他住嘴。 还趴着的风韫的眉头顿时皱起，但想到方才的方克礼那副模样，又觉得是时也命也。 他在慕初明走后，缓慢地起身。 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只感到闷痛，他看向前方同光长老带走方克礼的方向。眼中出现一丝迷惑与向往。 风韫颤巍巍地站直了身，继续专注地听着掌事说话。左右也不过是些鼓动人心的话。等到终于结束后，掌事伸手冲着风韫招了招，示意他过去。 风韫知道，这是榜首的特权，他会成为内门弟子。 “那么在听完我的介绍后，风韫小兄弟有什么想法呢？”掌事笑得慈祥，语气也是乐呵呵的。 “我……”风韫也有些犹豫，他抬头看向远处。 掌事垂眼沉思，不知道是否是理解了风韫的意思。 “我想拜入同光长老门下……”风韫还是坚定地道，说完还紧张地抿抿唇，用舌头舔了舔唇，显然也颇忐忑。 “……”掌事苦恼地伸出手敲了敲他手中一直拿着的竹册，风韫身份并不简单，是天门派下面的一个大宗族的长子。又因为与掌门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本该是风韫想去哪都行，但是偏偏是那个慕初明。 “你再思考一下吧。同光长老不收任何弟子。” “外门弟子呢？”风韫抬起头。 “？”掌事被他的问话吓了一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外门弟子可学不到多少功法技艺的，最多是比杂役弟子略好一点。但是……” “我想拜入同光长老门下……” “每年都有人如此想。你可切勿听了方才同光长老所说的，就开始心存痴念！你可知拜入他那边的外门弟子最后都如何了。他们的修为可都毫无进益！” “你还是再想想罢。掌门那边也是一不错的去处的。内门弟子不管如何都比外门弟子好。” “更何况，你的父亲也是因了天门派的征战而亡……”掌事没再继续说下去，伸出手拍了拍风韫瘦削的肩膀。 风韫被这么一说，立时从一片执念中挣脱出来。他闭了闭眼，将胸口郁气全都呼出。 “掌事仙长所言极是，是风韫过激了。”风韫边说，边俯身行了个礼，“多谢掌事仙长指点，风韫还是听从仙长规劝，拜入掌门座下罢。” “孺子可教也。“掌事笑眯眯地捋了捋胸前胡须。 “醒了。”慕初明站在门槛边，视线停留在了床榻之上。 “嗯。”我睁开眼与他对视不过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手忙脚乱就要下床行礼。慕初明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就那么干站着，眼看着我四仰八叉地趴在了地砖上。 “不愧是克礼，确实十分有礼。有礼地命都不要了。”慕初明迈步极轻，几步就到了我旁边，见到我身上崩出来的血，嘲讽地笑了一声。 我猛一抬起头，就见到他那张脸上的不屑笑意。 慕初明何曾这样子笑过。他自小就是冷淡的性格，虽然长得漂亮，但性格却寡淡得很。对于他人的善意也罢，恶意也好，都不曾做出如此强烈的情感动态。 也就年幼时还稍微有些娃娃的可爱情绪，后来，后来如何了，我意识顿时恍惚了。 后来的他就是在别人嘴里的他了。 不悲不喜，最多冷眼一下，就足够了。 他的修为涨得极快，不过短短百年，他就可以起山为一派长老。还是天门派这个大派。 但是，我明明还记得，那时候的慕初明会因为被人嘲讽是个女孩子而气哭；也会因为被人砸东西，然后气哭；会因为自己抢了他的糕点吃，又被气哭。那时候的慕初明爱哭得很，甚至连他受点伤，也要哭嚎一场。 那时候的慕初明多可爱，怎么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也不对，那时候的慕初明也很坏，会逼着我滚，不许我靠近天门派边界，将我打成重伤后冷漠离开。 “怎么不说话？”慕初明俯下身，两指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来。 慕初明满意地摩挲了下我的脸颊，一改之前的冷漠，眼中净是怀念，甚至唇角都勾起了笑意。 他想到了什么？ 我的嘴唇被他按了按，按得发痛，我诧异地看着他。 “可是恼火了？”慕初明温柔地问道。这样子的慕初明让我不能适应。 我连忙摇头，做出坚毅的少年模样：“同光长老既收了我为徒，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该受的，我不该有任何的不满。” “是吗？” “那你可知为何我要收你呢？”慕初明的动作分明带着冷漠，但是语气却又额外地缠绵悱恻。 “……不，不知。”我做出不自觉颤抖的模样。 慕初明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泛着金色光芒的丹药，不容置疑地塞进了我嘴里。 我微皱着眉头，抗拒不得地咽了下去。 “自然是要让你，做我的药炉了，”慕初明眯着眼笑了起来，眉宇间的寒气一扫而尽，“你个小妖物，我怎么能放任你为祸人间。” “什么？”我登时惊呼出声，一双眼愕然地瞪着他，心中多种心思环绕，暗思究竟哪里出了纰漏。 “呀，与你说些玩笑话，你竟是当真了。“慕初明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脸，把我脸上紧绷神情揉散，“不过是些补气的药，莫害怕。” “为师毕竟也是第一次做师父。” “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好。” “但是，你若是真的入了魔，那为师绝不会放过你的。”说完，他眼神暗含警告地看着我，转瞬又变得冷漠。 “等你修养好了，为师带你去后院的秘境去，找些东西予你修炼。” 说完，他就预备离开了。 “师……师父？”我艰难地开口，伸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袖。他那双浅淡眸子盯了过来，一瞬间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 谁能想到，前世的仇人，到现在竟然还可以自在相处，还成了师徒呢？ “我闻到了梨花的香味。为什么久积寒雪的遁寒山上，会有梨花？” 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 但我昂着头，紧紧地盯着慕初明那张淡漠俊秀的脸。 我分明看到，慕初明的下唇克制不住地颤抖了一瞬。他顿了很久，只是隐晦地看了我一眼，继而紧紧地抿着嘴。 转瞬又笑了。 “自然是因为，有人喜欢梨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