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文 - 耽美小说 -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在线阅读 - 第二十九章 印章

第二十九章 印章

    周放是来叫他迎客的,说祝先生前来辞行。

    “鸿书,这就要走?”

    “之前跟朋友说好了去东海观赏寒冬日出,如今在京城已经盘桓数日,该启程了。”

    周彦学长叹一声,“那好吧,也不知你此一去何时再能相见。”

    祝鸿书爽朗笑道:“左右你一时间还会留京,我一个天涯孤鸿客,自得悠悠的,寻了机会自会来找你。”

    他二友已有一年半没有见过面,上次还是去岁大暑,入夜时分祝鸿书突然携了一坛子难得的新鲜荔枝兴冲冲来敲门,告诉他刚从涪州疾奔了三日,就因为收到周彦学的信说羡慕他去涪州能吃到荔枝。当时接过坛子触手冰凉,显然是沿途还用心寻了冰镇着,再看看祝鸿书汗湿重衣的狼狈样子,周彦学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当夜促膝把酒闲谈,畅快大醉了一日一夜,第三天一早他便辞行,说京中暑气难耐,要去草原避暑。

    祝鸿书就是这么个至情至性洒脱不羁之人,早年求学于菖蒲子,也只是因为菖蒲子行事太合自己的胃口,都是身负惊世之才又不爱附庸风雅,净干些拿棋子打水漂、把师门画像偷着裁了头做华容道的事儿,一老一少更像是狐朋狗友而非师徒。

    可就算是再不羁的人也难逃情之一字,他痴恋大师兄石仲行被拒后,心灰意冷,以至于后来周彦学下山,他也辞别了菖蒲子。周彦学那时候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不懂什么情苦,只是偶尔在夜深梦醒时会看到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儿郎一动不动地看月亮。二人共同游历了半年,之后一个北上一个南下,约定来年春天在洞庭聚首。

    也是在这分别之后,周彦学遇到了毅国公并应邀入京,再之后便遇到了蔺昂,后来又决定留京应考,这个来年之约最终被诉诸书信取消了。所幸祝鸿书天性豁达,在得知周彦学要入仕之后也不像其他同门那样视为异己,如常赤诚以待,所以对周彦学来说,十分不舍这个好友离去。

    更何况……

    周彦学看向他欲言又止,祝鸿书一下子了然,敛了笑问道:“师兄找过你?”

    他口中的师兄正是那位爱开学堂、学子遍布九州的大师兄石仲行。

    周彦学无声点点头,自他入朝以来,与同门之间往来甚少,可即便如此,石仲行每年入秋都会来一封信,只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见过祝鸿书且自己也相熟的人。信中抛却千篇一律的寒暄,句句都在问:祝鸿书到哪儿了?你见过他么?他可还康健?

    祝鸿书摇摇头,眼睛望向窗外不知道看到何处,淡淡笑了笑:“我对他向来说话算话的,十年前我便说过,至死不复相见,我会一直遵守诺言。”

    话已至此,周彦学不好再说什么,简单嘱咐了几句,便送他出门了。看着他驾马悠然朝自己举手挥别,周彦学心中竟隐约有些羡慕。

    不是羡慕他自在纵情天下,而是羡慕他能这么决绝的割舍下。

    当然,所谓的决绝只是他以为,个中苦处也只有自己知晓。

    千山重重,白云杳杳,孤鸿明灭,去向谁边。

    已近年末,各部忙碌非常,礼部这边预备各种大典,周彦学有意无意将一门心思全扑在庶务上,几乎都是披星戴月才回府,或者直接在衙下留宿,搞得右侍郎彭建业惶恐不已,跟着各种出力意图争先,结果暗自叫苦不迭,大冬天的身上肥肉减了一圈。如此一直忙到小年前的最后一个旬休日,终于有了空闲,但奔忙已成习惯,一停下反而无所事事。一大早刚钻进书房想再处理些零碎事务,就听外面有人给周放报说谁谁谁家又派人来送东西了。

    是了,眼下已至年关,京城各家无论门阶高低亲近与否都会送些例礼走动一下,周彦学心思一动,叫来周放问了半天有谁家送了东西,是否回礼云云。这些琐事平日周彦学懒得管,周放心里也是惊奇,笑问道:“大人怎么今年倒关心起这些了?”

    周彦学负手不语,周放这才醒过神来:“哦哦!将军府那边还没来,往年都是宁乐县主操持,今年估计顾不过来了,毅国公府也还没动静呢。”

    周彦学点点头,犹豫良久问道:“这段时间……他还有来过么?”

    答案他心知肚明,若是来了周放不会不告诉他。果然周放小心翼翼答道:“呃,想必是年尾事多,蔺将军不得空呢。”

    过去时日都不敢往他身上分心思,可一提到心中还是钝痛难言:明明是主动决绝要他记恨自己的,如今目的达成,应该替他高兴才是。

    周放见他沉默,正要安慰,外面说郭兰森来了。周彦学把人叫到书房会面,又温了酒。

    “就知道你年关忙特地没来吵你,还是你这里酒好喝呀。”郭兰森一口饮尽,酒热把寒气一驱,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不由得摇头喟叹。

    周彦学见他猫一般的模样笑道:“我看你是被拘在家吧,别打着体贴我的幌子。是不是郭尚书怕你到处跑,万一惹出什么事儿来于永昌侯那边不好交代?”

    “唔,也是也不是。”

    “嗯?怎么说?”

    郭兰森啪嗒放下酒杯正色道:“确实是怕招惹出什么事儿来,不过不是父亲拘着我,是我不愿意的,一是我已经决定正身科举,二是不想让知浣他们忧心。”

    “哦?”

    “怎么?你不信?”

    “倒不是不相信是你自我约束,只是,知浣?”周彦学笑容揶揄,“想必是哪家姑娘的闺名吧。”

    郭兰森难得不好意思起来:“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周彦学见他别扭也不再闹他,收了笑意认真对他说道:“我是真替你高兴,你得此贤内助,此后日子定然如意和美。”

    郭兰森笑道:“哈哈,你跟鸣野也是心意相通,这样的话他也跟知浣说过,等日子定了啊,我定亲自来送喜帖。”

    周彦学愣了愣,低头转而问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怎的突然回转心意乐意定亲了?”

    郭兰森兴冲冲的,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念叨:“这个说起来你都不信,本来永昌侯那边来人说了,若是相看不好便无需强求,我娘就觉得那不妨让我俩见一下,实在不行便作罢不再耽误人家,于是就领着我去永昌侯府。”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唔,貌若天仙一见倾心?”周彦学曾经见过知浣,长相清丽又有股英气,确实一见难忘,但说绝色还不至于。他想的是,人跟人的眼光并不一样,或许郭兰森眼里的知浣就是沉鱼落雁呢。

    郭兰森不赞同地看着他:“什么啊,我早些年又不是没见过她,再说我是那种耽于美色的人么?”

    “那……”

    “我呀去她书房见她,虽然支了屏风挡了人,但书架上书什么的我都能看到,有一本特别熟悉,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我上次写的戏本!”

    周彦学奇道:“她也爱看话本?”

    “是啊!”郭兰森搓了搓手,“我当时就问她怎么也看这种不入流的戏文,她跟我说是别人送她的,还夸写这出戏的人文采斐然云云,又跟我说佛经和话本都是书,文字从来都是用来启迪的工具,没有什么入不入流之说,只看怎么用,说的真是太好了!”

    “等等,你不会告诉她是你写的吧?”

    “没有,我既然决定不再写戏,也没必要说出来了。只是之前我以为她一个武将之女,又爱舞枪弄棒的,即便是大家出身也肯定是蛮横性子居多,亲眼见了才知道自己眼界短浅认识偏颇,所以我就应下了。”

    周彦学皱了皱眉:“这么简单?”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让我跟她定亲?”郭兰森狐疑地看着他,突然瞪大眼睛从座椅上弹起来,高声问道,“你金屋藏娇的,不会是知浣吧?!不会吧不会吧?!”

    周彦学本来想问的话被他一打岔全乱了,就没见过胡思乱想主动给自己脑袋上戴绿的,哭笑不得地对他说道:“你快止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郭兰森放心坐回去:“幸好幸好,要是这事儿真发生在我身上,我立马到西山种树去。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那金屋藏娇的人是谁,也别怪我胡乱猜测。”

    周彦学想了想坦白道:“是我一直找寻的人。”

    “什么?!”郭兰森又弹起来,惊讶道,“是、是那朵梅花?”

    周彦学点点头,只听郭兰森低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生辰那天不愿意看别的美人儿,哎不对啊,你不是说是大户人家的二小姐么?为何先前在馆子里找人啊?”

    “呃这……”

    “哦哦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哪家被罚没官籍的人家?”郭兰森越想越觉得顺理成章,还没等周彦学回便自己答自己问,“你与她情投意合给她赎身,但因为身份问题不能明媒正娶只能养在深宅,怪不得你不肯明白告诉我呢,原来是有这层隐情啊。”

    郭兰森说着说着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貌似语重心长地劝道:“彦学,你我相识这么些年,你还不知道我么,我不是那种世俗之人,你既然是我好友,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你的妻儿也就是我的……”

    “嗯?”

    “……我的嫂嫂和侄儿,我待他们自当如同待你一般。”

    周彦学把他的手拨开:“断章取义捕风捉影,得亏你不写了,不然过几天我该在堂会上听见我的名字了,行了,你今日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郭兰森这才想起来正事:“没什么,本来是陪母亲去毅国公府的,他们肯定说一堆孩子的事儿,我去了也是干耗时候,索性半道拐来你这儿。”

    “哦,那不妨用了午饭再走吧。”

    “放心,我不会跟你客气的,别忘了做那个……”

    “什锦蜂窝豆腐是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周放呢?快让他去预备着。”

    “他去库里点礼单去了。”

    “哦,晓得了,你是不是也要给毅国公府回礼啊?”

    “回礼?年礼周放应该在备着吧,我也没管。”周彦学饮了口茶。

    谁知郭兰森奇怪问道:“你本就是毅国公府出来的啊,怎么,府里添丁没给你撒点喜礼?”

    “添丁?”周彦学睁大眼睛看他,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得是有天一大早国公府就来送喜礼,哦对了,就是你生辰第二天,我前天晚上喝多了酒正头疼呢,让母亲借着这个由头又数落我不早成家的事儿……”

    周彦学完全没将他的絮叨听进去,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冒了个尖,滑不留手抓不住。

    “成婚嫁娶也是常事,并没有什么不好。”

    “荔枝说将军府最近有喜事呢。”

    “昨儿个蔺府给下人们都发了赏钱和喜糖,荔枝那丫头还给我留了几颗。”

    “父亲是有意替我定亲,但是还没有定。”

    “那我们算什么?”

    “你错了。”

    你错了。

    “啪!”

    周彦学没拿住,茶盏跌在桌子上,热水溅在手上,片刻后才感觉到刺痛。

    “彦学?彦学?”

    “啊?”

    “不是,你这怎么了?”

    “……没什么,你说到哪儿了?”

    “我说我母亲今天就是为了去答礼顺道看看孩子的。”

    “不,你是说,喜事是毅国公府添丁?”

    “合着我白说了半天,难道世子真没跟你说,这挺大的喜事啊。”

    周彦学面上阴晴不定,突然快步走到门口把周放喊来。

    “怎么了大人?”

    “毅国公府那边最近有没有派人过来?”

    “没啊,今晨还跟您说过呢,这县主还没出月子,估计会晚些日子才来送年礼吧。不过您放心,咱们府上都送过去了。”

    周彦学皱眉惊讶道:“你知道?”

    “啊?我、我这也是猜的,也不一定过两天……”

    “不是年礼!我是问,你知道县主已经生产,为何不同我说?”

    “这、这算是个大事儿了,满京城还议论了好几日,而且您生辰那天蔺将军也过来了,我以为您早就知道……”

    郭兰森在旁边听着就明白了:“说起来,自你生辰之后便再也没见过蔺昂了,你们俩不是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么,他没告诉你?”

    “没有……”

    周放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就是您生辰那天蔺将军带来了半车的贺礼,我入库时候发现有只红布盖的篮子,里面装了个酒壶和几只蛋……”

    郭兰森提声应道:“对对,就是这个!酒壶上还系个红绳是不是?给我家也是送的这两样报喜礼。”

    周彦学问:“东西呢?”

    “那天本来想等将军出来问问,可是他急匆匆走了也没说什么,我以为是什么土特产,所以就直接送厨房了……”

    周彦学缓慢坐下:“兰森,你上次说,要与安定侯府定亲之事,定了么?”

    郭兰森奇怪道:“你怎么又想起这个了,兰芝她就是不想嫁张阁老他孙子才那么一说,做不得真,况且母亲说了,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没成家,妹妹还小不急呢。”

    周彦学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又问:“你消息比我灵通,有听过莫知府二小姐是否许了人家?”

    “不是,你怎么颠三倒四的,突然关心起莫二小姐的婚事了?哎,难不成你……”

    郭兰森被他盯得渗人,忙收了嬉笑道:“咳,不过我倒真听说已经在张罗了,好像是老家那边出了五服的表哥,莫夫人之前不愿意才着急在京城找。”

    周彦学呆呆点了点头,脑海中倏然闪过上次在梅林中,蔺昂怔怔问自己怎么哭了时的样子。

    沉默良久,郭兰森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突然听见他轻声哼笑道:“我真是傻得厉害……”

    “啊?”郭兰森语气故作轻松,“你别这么想,你跟世子关系这么近,就算忘了道贺他也不会怪罪于你的,要不待会儿我陪你过去,正好顺道把我母亲接回来。”

    周彦学却仿若未闻,自言自语道:“不诚不纯、妄自揣测,还一副救人水火的样子,呵,真是自以为是。”

    郭兰森和周放互视一眼,都是一副“他怎么了”的样子。

    周彦学刷地站起来,也不管客人还在,自顾自夺门而出。奔到卧房锁上门一把扯开衣柜,把底下的箱子重新拖出来,用力掀开,箱盖顺势后仰着弹了几下。

    那天急匆匆的,厚实的裘衣挂出来没放回去,箱子空了一半。周彦学摸向旁边新近放入的锦缎方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三寸长的芙蓉石似玉非玉,阳光下犹如凝结膏脂般温润细腻,即便是不精通此道的也一眼能看出石质十分通灵。顶头含着些红花斑点,被用心雕成小小一只盘窝而眠的羊,那是周彦学的生肖,羊角蜷曲成环,系了段编成球结的流苏丝绦。

    周彦学轻轻翻转过来,底面上排布阴刻着四个字,字体率直朴素,一如篆刻之人。

    ——丹青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