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不是我们的地方

    随后的一个月里，远芳每隔三天就来开阳府一次，查看何川的伤情。思明对他抱愧，当面话都不敢多说，背后把人家捧得天上人间，到后来连何川要吃什么补什么，太医说了不算，苏大夫点了头才算，那些大夫的医术当然不会比苏远芳差，后者冒险动刀，能把何川救下来也有侥幸的成分。现在思明光捧着一个，把那几个搞得左右不自在，再看这位三殿下整天咋咋呼呼，神完气足，脑袋撞那一下显然也没落下什么毛病，就一个个告辞，不在开阳府呆了。

    思明巴不得他们快走，自己看着何川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每天都很高兴，等到远芳再来，就把他领到厢房，自个儿先溜了出去。

    何川受的是外伤，烧退后只要按时换药就可以好。远芳再三过来只为了商量进宫偷盗的事。这时见思明走了，还是先去看何川的伤势，跟着换药包扎，等这些收拾好了，又看看外头没人，才从药箱里拿出张纸展开。

    何川这时能动得挺活络了，就伸长脖子去看。纸上画的是宫里的楼阁宫殿，大小路径。他不知道这些殿阁的名字，远芳也没费事标出名称。何川边看边咋舌，说怎么那么多楼啊？我上次进去也没见有那么多啊。

    远芳说，“你们那时先去了闻喜宴，应该走的是南边的朱雀门。”他点着纸张，从下往上划到正中的紫微殿，又朝旁边一指，“宫里的库房都在西边和北边。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何川在纸上比划，“那人说是从西边的宫墙开始数，第三和第四条道路之间。”

    远芳对他指的地方辨认了一下，指着交会的两条路，冷笑说，“危月虚日交冲，据说宫里的不祥之地，怪不得用来放我们的东西。”又说，“这地方平时不会有人去。只有侍卫巡查可能会经过，你打算怎么避开？”

    何川说，“我有办法，你别管了。”他先前在妓院下的那点功夫当然不是白费的，现在有了地图，下一步更方便了，但这当中还有件要紧的，就说，“还有，我住这地方不方便。过几天你得说我伤好了，叫思明快点放我出去。”

    远芳说，“这里仆人有，药物也有，顾思明对你没半点疑心，有什么不方便？””

    何川说，“就是因为他没半点疑心，所以才不方便。”

    远芳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想连累他，还是不想再欠他的情？”

    要换了别人问这话，何川肯定是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但现在他对着远芳就要收敛一些，干笑说，“那小子是个傻的，我要骗个傻子，没得叫人笑话。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就最好。”跟着赶紧岔开话题，“开阳府这里我已经交代了，就说到时候送你们回去，离开两三个月也不会有人起疑。天璇府那里你要怎么说？”

    远芳听他问起，答道，“我跟顾思昭说过要回去，到时候送信知会一声，不算不告而别。”他说到这里，就想到当初两人许下的种种约定，到底是成了泡影，只能假装看着地图，又强迫自己不再多想这个。

    何川心想苏远芳不像自己会骗人，顾思昭也不像思明那样没心机，这两个能不见面最好，接下来的成败就全在自己身上，他的伤要完全好，总的要三个月，但要跟苏远芳他们一起离开，那就越早越好。他正盘算要什么时候动手，忽然听远芳问，“这些天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何川先说没有，然后问，“哪里有不对？”

    远芳迟疑了一下，跟他讲了几天前天璇府送信的人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记得见过对方这事，说，“府里人多，也可能是我没留意。但如果真是思昭起了疑心，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安排。”

    何川掂量了下，说，“你没理他的信，反来求了开阳府，这几天又光来这儿，不去那边。顾思昭又不是傻子，肯定知道你甩了他了。要我说，让他盯着你倒好，他又不是神仙，难道还能猜到我们要做什么？到时候你真的要走，我看这小子也拉不下脸阻拦。我上次那样折他的面子，他要有什么把柄，早就该告到皇帝里去了。现在不用白担心，左右我还要养一阵，看看再说。”

    两人商量完了，远芳辞别开阳府，这就回了住处，但回去前先进了客栈。华英正在收拾碗筷，看到远芳进来，就迎上去，小声说，“刘婶婶今天已经认得人啦，还叫了我呢！”

    远芳点点头，看到刘母坐在床边，容色枯槁，眼神呆滞，手里紧紧抓着长生穿过的一件旧衣服。她后来虽被放了出来，但一直痴痴惘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记得长生惨死。远芳知道这是悲痛过度后失了智，一辈子也未必能痊愈，只能说好说歹，求客栈掌柜继续留她住着，又叫华英先停了课，平时常去照料。

    刘母看到远芳进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瞧。远芳不敢走得太近，站在几步外，叫了声“刘夫人”。刘母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问，“你见到长生没有？他昨儿就该回来的，却一直没回来。他，他去了哪里？”

    远芳知道她是把集市和狱里的事全忘了，只记得长生跟别人一起去打猎，就一心一意等他回来，当下柔声说，“他回北边啦。咱们都是要回去的。长生先回去，我们过几天也动身回去了。”刘母虽然痴傻，这句话却听懂了，竟然笑了一笑，喃喃地说，“长生先回去，我们过几天也一起回去了。”

    远芳心中酸楚，想着她虽然疯癫，但忘记悲惨往事，也未必不好，这时看到她把长生的旧衣捂在胸口，口里咿咿呀呀，不住自言自语，就悄悄退了出去。

    他带华英回到住处。华英心不在焉地练着字，几次想说话，终于忍不住问，“先生，你刚才跟刘婶婶说，我们过几天也一起回去？是真的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远芳估算着何川的伤势，说道，“再等等，到了五月中，或再迟些，也该走了。”又问华英，“你是不是等不及想见爹爹妈妈了？”

    华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先生照顾我那么久，还教我写字学医。他们都说见了面要好好谢你呢。”

    远芳笑了笑，“你聪明得很，帮我做了许多事，是我要好好谢谢他们。”

    华英听远芳称赞自己，高兴得脸都红了，“我爹说，这次大伙儿都会到乐安重聚，谁走的晚，就叫其他人带个信，告诉先到的那些。京城虽然离北边近，但我们出发的晚，说不定他们反而先到，要在乐安等我们了。”

    远芳听华英提到乐安，心头一颤，想到一切战火连天，生灵涂炭的惨事都是从那地方起的，但这座小城却偏有了个这样祥和的名字，跟着又想，他们这一走，那是不会再回来了。何川能说一句和思明两不相欠，自己对着思昭，却说不出这句话来，那些曾经的恩情好意，无论是真是假，却总是自己欠了他的。

    华英没留意远芳神色变化，说，“先生，上次你让我带回去那些银两，我爹娘都攒了起来，就想这次回去能多待些时候呢。我听他们算来回的盘缠，还有修墓造坟，样样都要花钱，他们省吃俭用了这许多日子，还是担心不够。”

    他仰起脸看着远芳，“等我们回来了，你再继续教我念书学医。我以后也要当个医生，治病救人，等挣了钱，再把爹爹妈妈也接来，我们四个人，不，还有刘婶婶，我们五个人一起离开这里，找个有吃有穿，没人欺负，很好很好的地方，我再好好奉养你们。”他从小颠沛流离，遭人白眼，在他心里，只要能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负的地方，就是很好很好的地方了。

    远芳听他说得认真，既感激他一片至诚，又记起当初长生把母亲接过来时，必定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愿和希望。但现在一个已经是瓦罐里一撮灰土，一个痴痴傻傻，还在等着爱子归来。他心头酸楚，不再去想思昭，伸手摸了摸华英发顶，说道，“你说得对。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我们都是要回去的。但愿到了那个时候，人人有吃有穿，不受人欺负，也不再有骨肉分离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