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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天恒山上有座宅。

    宅宇享高寿,外相小可,内有乾坤。算作三进宅院,删抄手回廊,缩东西二厢,两侧耳房贯通,正房一字到底,仿佛睡蟒。徐百罗回山就据守正房,不允徒弟入内。蘅止有心打探底细,成天盼他死在山下,徐百罗当她的面给正房施加禁制,称禁制禁妖不禁人,訾燕北无力襄助,她笃定他也没心。为了杀蘅止的脾气,徐百罗以訾燕北为长,她更不给“师兄”好脸色,人与妖分住东与西,似上下牙抵触,牙长得坏,不免磕唇咬肉。

    门下徒侣,一是吸收血气的百岁妖,一是不人不鬼的前副君,传道授业都吃紧。訾燕北痿躄难行,徐百罗传他一套手上功夫,见他资质尚可,并传偃师技艺。“师妹”性急,学棋治心养气,由通习六艺的“师兄”代为讲授督切。唯恐蘅止不够恼恨,他又命师兄妹立契书,她一日赢不下訾燕北一盘棋,一日便尽师妹本分,若使计伤人,必形销魂断。他向訾燕北偏头:“放心,你是少一双腿,不是压不住蠢妖。”蘅止手快掐出血。今世人道昌隆,妖物落魄,徐百罗不加催逼,让了一步:“本事贵合用不贵多,再挑一样学吧。”

    蘅止决然学画,几年后訾燕北临行为她收拾西厢,见少许纸片,鞋印沓乱,将白眉踩得灰扑扑;訾燕北竟欲行商,自甘从宏宏龙阙堕进鄙贱勾当,徐百罗拍案大噱。行商一道,长目飞耳少不得,千里之行不可缺,教习法门却没有。而他欣然应允,一双灰灺眼不曾投往断腿,授课时兀自侃侃而言,有时不着边际,有时讲四海奇谈。

    老不死以木石代餐饭,不必守寻常人的妄语戒,訾燕北揣度他是否拿瘫子取乐,徐百罗横他一眼,抖袖揸石,咬个缺角:“我算是个晏人,碰见万俟家子弟,得像晏人,却不至于做谎皮匠。”訾燕北哑然。徐百罗咬得半个圆球,犹不消停,磋磨石块至骰子大小:“北人忌南游。南云、涑州几城,北人打归打占归占,不知内情。那儿有几块邪地,专出天宝,但凡能捞着的都是销货。命好运好,走一遭就有万贯本钱;命坏运好,再糟蹋也能做几年豪民;命好运坏呢,人遭虫啃干净,多轻快。”

    訾燕北问:“命坏运坏呢?”

    徐百罗道:“石头遍地是,管饱,你猜堵嘴够不够?”

    訾燕北眼色乍阴,声气宽舒:“为商当怀百虑,我得考虑最坏的境况。”

    徐百罗吞下石球,掸掸细屑:“分金掰两的人不计较无谓事。”

    他这般讲学不伦不类,关乎傀儡则事事计较,初次授课就留给訾燕北两只偶人,要他翌年开春前照做一个。偶人不加眉眼,关节显露,扳动机括,足下小轮滚动,可以抬动板舆,出入不触家具,有客造访即为屋主应门。还有一号木车,平常从山下带回粮食什具,走险路如履平地,灵巧非凡,连城之价也是说轻了。徐百罗囊橐如何累累,不在话下。

    訾燕北似不计前嫌、潜心习艺,造成一架四轮车。蘅止另有盘算。某日天降怒雷,东厢外风啸杀人,忽然收煞,砸下闷响。傀儡厮仆闻声抉门,訾燕北操练多日,只慢一刻。一道红影子跌落,扑扑滚几圈,蔫蔫化树。訾燕北认出蘅止,割伤左臂,浇灌树根。太阳落山,她变回人形,颜色全失,白嘴唇抖出碎字,回过神,十指撑地,没能起身。

    訾燕北琢磨套话的事,蘅止起先不入彀,冲他新割的口子龇牙,拳缓缓松了。她眼光由下往上揉,一视同仁地刮过废腿、纱布和半张鬼脸。他近时受挫成性,被她盯透并不难堪,手似是不禁向伤口移半寸。掌上细痕消磨了天生的清贵,她浓睫一闪:“我、我没力气,这会儿走不了。”

    夕阳沉得只余芒刺,昏红发冷。东西厢寥寥对望,孪生的影子长大而拥挤,似门神驱鬼。蘅止无端打颤,色厉内荏。“你,你叫那东西扶着我!”又悄声道,“不让你白帮。”

    訾燕北只手拎起蘅止挂在一旁。四只轮子滴溜溜转,无面傀儡森然伴随,她半援木车半傍土石,垂头不知思量什么,推开门,贴靠四壁往里走。回头见人车偶全在槛外,她按按腮颊,小声怒道:“进来!”

    无论是妖是人是花,她在这厢房里都是姑娘。厢内不设屏风、不引床帐,起居饮啄一目了然。地上堆了白纸,案上仅三两张,镇尺只作摆设,笔倒是惯用东西,分叉似狮子毛。两幅画朝榻床悬挂,蘅止原本不以为意,见他转眼,扑上前挡住。

    訾燕北低头操控木车越槛,抬眼屋内一亮。灯是红的,裙是红的,画是红的,她的脸是红的:“当我诓你么?”

    “你不说,怎知你是不是诓我?”

    “我施法查了徐百罗……”她猛地一抖,反手搭住墙,吐字极清极快,“他绝不是好东西,还有,千万别去海边上!”

    訾燕北好笑道:“你以为我去得了?”

    “怎么去不得?难不成你甘心被他关一辈子?”蘅止怪疑道。訾燕北笑含嘲薄,她靠回墙边,眼也冷了:“你去不了才好。顺着老不死,他再坏也不会对你坏。”

    訾燕北摸着扶手:“你的确是诓我。”

    “算我走眼,你骨头里就是个商贩。要么等我学成了,白送你一幅画儿?”她笑得露尖牙,白字三叠三调。

    “你的画?”

    蘅止挪挪身,扬头站稳当。画是近作,不合成法,桃花得神,含苞待放;鸟不能说画得不好,充走地鸡嫌肥;花与鸟不说其乐融融,针锋相对还恰切。

    訾燕北谛视道:“笔下见‘争’字,有神骨,不错。”

    “不用你说。”蘅止脸红一分,靠回画旁,“先说好,我不画你。”

    “不必。”訾燕北一顿,又道,“你要闹,随你,不要吵到我。”

    一叠画梅雨般罩笼他,似抑佛奏章上洇毁的字迹,一般黏湿淆乱。訾燕北伸手推门,一缝之外黑云倾天,不知是为哪尊神佛铺就莲台,又是等谁谈佛论道,大黑云下一朵花毕竟孤弱。他拧拧腿,不痛不痒,木车径自行进,送他回对面厢房。门徐徐合上,夹住前半句话:“就凭你这句话,我非但要吵死你,还……”

    蘅止言而有信,每日持镜入房向床头,訾燕北天天一睁眼就对上那张半人半鬼的脸。他无暇挂心,练熟四轮车后,自将一只偶人拆得七零八落,取大小部件,逐一描绘、仿制、打磨,组合,手伤了好好了伤,这下是丑了一双而非半数,他深感欣慰。后半句不入他耳,落实已至次年秋,徐百罗往南云访友。

    山上秋日萧瑟,申时过半,四野阴惨非常,天酽灰,鸟恨飞。小宅下有陡坡,山体土石相杂,表面布满小坑,处处新凿痕迹,一人正仗凹坑攀上移下,臂肩劲实,膝下瘦瘪,行动迟缓却稳健。坡上无睛傀儡伫候接应,须臾,訾燕北爬至坡上,傀儡近身相扶,他伸手一递,掌心忽然作痛。傀儡指间枝叶生发,穿皮肉饮他一滴血,一气贯穿山石。

    继而飞沙乱眼,空与山如尘粉沸。山坡无影,眼前立着宅中正房,红衣桃妖背对他念念有词。訾燕北不及喝问,一道红线从右手心抽出,凌空摆阵,红光中疑有夜叉持斧、修罗蹈足,将正房覆罩。蘅止折身向他勾动小指,阵图凝作血珠子。她前踏一步,长发飞扬至乖戾境界:“吵死你才是个开头,我还要你没法不听我的话。天道要妖臣服于人,可又能拿我怎样?记着,这禁制是我要你破的!”

    不看蘅止气色,訾燕北也猜到她这大半年养回几成修为。原来她早就施下幻术,更取他人血遮蔽气机,又记恨他所言所为,逼着他自断后路陪她对付徐百罗。

    桃妖拈起血珠入口,绛唇殷浓。那血珠仿似与他心髓紧连,汲走微末热息。徐百罗点破阴桃木饮血天性,他不认清;割手送血相食,他不认清。现时天无日轮,乾坤也不昭昭,她掏他血喝,反而幕幕历历,他似乎认清,似乎认得不够真切。正房门开,普通寻常,谁料禁制骤解释放何种诱惑。蘅止喜不自胜,訾燕北只当是开了扇门。他如常爬至门边,她一下下踢门槛,盯着他一手越界,才召来四轮车给他推进屋。

    小宅木料皆上中之材,正房所用更是寸木寸金,比起内中布置还不足为奇。方寸宅舍,外相是万金木,内里无所不揽,南北风物、四时风光,缩百千倍辐辏于一时一地,好似吞世饕餮,贪才是秉节天经。

    一屋以四屏划作五阁子,其中四阁子取自东西南北佳景。左起第一阁,苏园水榭,绵柳柔花,翡翠绿酿溶溶春,木头鸳鸯一对对,长颈水鸟一刻一琢翡翠池,恳恳悱悱报时;数第二阁,南岭石笋,轻舟重洋,曜石林拴挂琉璃荔枝,甘果芬郁,细拣上百般好香料,只撮一味千岁甜;右起第二阁,浮屠石窟,胡姬当垆,黄金揉碎为沙,驼迹西入云天外;最右一阁敛冬景,水玉擂细为雪,哀狼独行于寒山苍林,冰花琼枝煞冷,不知爇了何物,一搦薄烟疏疏摇,触之却觉清凉。绮井衔星月,东珠串云罗;椽柱戗金,朝晖流照,百蝠跃跃好似飞脱。

    第五阁为春夏秋冬东南西北捧在正中,金砖为地,遍洒锦缎。一如咸熙宫盛时,至精至贵牢笼,至尊至艳美人。阶下楚袖翩跹,素踝金铃煌荧,瞽师调琴,宫娥敲钟。席中贵女画裙旖旎,一幅绣尽两百年。她有偃师精心采琢的眼,水盈盈,横波敛藏万千刀;她有偃师昼夜磨治的肤,雪腻腻,皮骨犹胜天台女。大好世界,有花有鸟有香有乐,要人知晓,一屋春秋华藏、珠光宝气只为她遗存,只为她不寂。大假世界,假花假鸟假乡假月,要人醒觉,裁天剪海,为一假人而已。

    一人一妖愕得失声,一时不知如何落脚。訾燕北惊,是为第五阁肖似咸熙宫的布置。蘅止更惊,是为记认这傀儡面目。

    昔年桃木生灵,时雨绵绵,虞家女郎曾打伞过檐,转出半面,青荧滴滴,是瑶台上莲开了。

    今日不识旧客,傀儡盈盈起坐,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