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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约

    (元昭二十年)

    近汩溪地界,茂林郁郁,新枝错缪,似伏山魈。谢承南一骑当先为同族子弟开道,时已日薄西山,道旁人烟渐少,只余稀落门户。

    这已是元昭二十年第七个不知所终的南云乡人了。

    或闻南云乡民入林采药而杳无踪迹,多为窭者,子息凋敝;兼林有毒瘴,夺人生命于弹指,故也无人挂心。元昭二十年岁首,有野人以一少妇为生祭——此南疆妖妇,必与前事关涉。谢家始目为大患,派谢承南与数名同辈族亲赴汩溪一带查探。

    他边行边思,乍见天际昏沉,勒紧缰绳与同族道:“时辰不早,我等还是先回去——”

    “回去?”

    这两字应得阴阳怪气,透着一股乖戾。

    谢承南忧心忡忡,浑然不察:“已近南疆,夜行恐生事端。”

    他身后诸人驱马上前,团团将他围住,马蹄声中间杂冷锋出鞘时的“铮铮”声:“回去?当然是要回去的,可不是同你一道回去。你也知道,这儿离南疆很近了……”

    “和他废话什么,动手!”

    一剑从后贯穿谢承南右臂,他被剑气冲得撞上鬃毛,勉力侧头避过左方的冷箭,飞快左手抽剑一挡。方欲以匕首刺马冲出重围,却见前方已有绊马索相侯,他咬牙借力一蹬跃下:“你们!竟是个个有备而来?……为什么?”

    “谢承南,承南两个字是个什么意思,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什么任人唯贤哪?不就是投了个好胎?木讷无用,凭什么坐在我们头上?”

    “这可是南疆,有去无回的好地方,杀了你,谁会知道是我们动的手?”

    “好!”谢承南顾不得抹面上溅的鲜血,剑光一如奔星,横扫四方,“我便叫你们看看,谢承南是‘凭什么坐在你们头上’!”

    以寡敌众,更失先机;同出一门,年岁相近,他的剑术也不过比他们精纯一截。拖一条半废的臂膀使剑等同于举一颗实心老木舞勺,非夸娥氏不可为,谢承南借坐骑躯干险险躲开杀招,剑刃直接削去一只马耳,不由心想大话实在放得太早。

    他们却也不赶着杀他,狸牲逗鼠般专拣旁处刺戳,显然是蓄谋已久的羞辱。还有几个“思深忧远”的“互相帮扶”,左掐右捏,你甩我一鞭我还你一剑,假造是南疆恶人做的好事,令他叹为观止。

    南疆人要杀他,只会用毒——

    但这也说早了。

    约莫是这出马鸣、剑吟、杀声混淆的桥段招人嫌弃,杵在道旁的那户人家被吵得烦不胜烦,不夺响木,改用酒坛,接连两只飞来砸中三四个同门,连他这个没被砸中的都有些发懵。

    “就这点斤两,还想借刀杀人?”半路杀来的“程咬金”砸上了瘾,一不小心糟蹋了一只还装着酒的坛子,甚为气恼地啧了声,“你爹娘没教过你,脏了别人的屋前地会遭报应?”

    万千重邪门歪道,抵不过“酒从天降”。有一个连酒气都没熬过,前后晃两下醉倒了。谢承南一步三摇挪过去,果断刺死这只醉鬼,回身反扑。

    来人砸完坛子便不再插手,支头看煮豆燃萁,身披素华,冷冷清清。

    须臾,谢承南拄剑从尸堆里立起来。他中了二十来剑,数左腹那处刀创最深,他的血、别人的血浸了满身,十足凄惨。眼神却似大漠孤狼,沿面下滑的血流则如狼群赠予的爪痕,刨碎养尊处优的躯壳,钩出凶戾得漂亮的杀性。

    他勒紧绑束创口的布条,还未言谢就先精疲力竭地跪了下去。渐近的人影在眼皮间拉作一线,他仰首而观,唯见星与月。

    那女人凉凉道:“毋须言谢,我只是看不得一群酒囊饭袋耀武扬威,小人行径,委实难看。”阎王要是不收你,每年赔我三坛酒就是了。”

    谢她吉言,阎王没收他。

    ——

    这方卡在南云、南疆夹缝中的居所,其布置陈设同落脚处一般不合规矩。折屏一扇,罗汉床一方,俨然精舍;而床侧厝疑似傩戏用的面具一张,弯刀一对,墙上挂有草书一幅,龙飞蛇行,上书“不伦不类”。

    谢承南正对着“不伦不类”坐起,心想主人还颇具自知之明。

    主人正在外间饮酒,青带束发,同色襦裙,似自重山叠翠中剪下的碧影。她犹自箕坐,一瞥未赏:“少爷的命,穷人的骨,你倒挺有意思的。”

    谢承南眉头一跳:“这回相助,又要抵几坛酒?”

    主人折身与他照面,只手抛着一枚玉佩:“你怎知我不是要杀人越货?”她煞有介事地佯作沉吟,“或是挟恩图报,以小谋大?”

    这女子明珠曼睩,姿容华研,声若幽泉泠泠,连挖苦人都能叫对方觉得理所应当。

    谢承南不卑不亢:“姑娘不是这等人,于姑娘而言,在下的命还比不上几两黄汤。”

    “姑娘来姑娘去,我嫌累得慌。叫我阿繁。”

    “阿繁姑娘。”他“从善如流”,“你救在下一命,自当涌泉相报,但那枚玉佩可否还给在下?”

    “怎么?”

    “谢家主母之物,不可落于外人之手。”

    “哦?救你一命,也算是外人么?偏偏我只想要它……待我玩腻了,再找你换件东西吧。”阿繁漫不经心道,“先用膳,我可不希望一时兴起救的人,没多久就成了林间饿殍。”

    所谓可食之物,照旧与草书是一脉相承的“不伦不类”:正中卧一只皮油肉肥的炉焙鸡、一大碗酱汁红亮的甜辣干,边沿挤着两小碟“青玉满堂”、“翡翠珍珠羹”——凉拌脆瓜和荠菜豆腐羹。

    谢承南慢吞吞地抬起左手,绕过两道菜,不甚灵便地搛脆瓜,前两回出师未捷,第三次才马到成功。瓜只有酸味,没放盐,荠菜豆腐羹除了咸还是咸,他面无表情,用完了这顿毕生费时最多的午膳。

    据“阿繁”所言,她记事来便与义父居于此地,一避苛吏赋敛,二为逐利:时有贾人冒死求财,想做南疆人的生意,若她看得不顺眼就杀人掠货,看得顺眼则讹一笔小钱。一言蔽之,掮客与山贼并作,青蚨与人头齐收——十成假话。

    既料定她是南疆人,诸种刁钻言行在他看来顿成一种莫大的容忍。谢承南看看玉佩,再看看霸占一隅的酒坛:“这玉佩……不若这样,阿繁为在下打探两人,在下便以此为酬谢,如何?”横竖“阿繁”之名多半不真,他唤得毫无负担。

    “不愧是谢家人,一点亏也吃不得。”“阿繁”道,“先说你要找什么人吧。”

    谢承南:“是在下故友妻孥,其堂客系南疆人氏,结缡之前似是梓姓……年纪应与阿繁相仿。”

    “梓……你那故友,可是姓叶?”

    “姑娘怎知?”

    “阿繁”冷笑:“那你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工夫了。你要找的人,早就烧得灰也不剩,只管往坟冢里打探去罢。”

    ——

    (南疆教王殿)

    “他还是不说话?”

    “一字未言。”

    “你下去吧,青芷。”

    梵业心乱如麻,勉强批答几份文牍,只感行行墨书状若黑蚁跳舞,跳得她一头浆糊,索性抛开庶务四下闲逛,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长廊尽头。

    薄暮时,乱影纷纷横于长廊,有几道扎穿教王孑孑的倒影。她手伸到一半停了停,再停了停,才颤颤地推开门扉。

    看不到人,屋里像是空荡荡的,她兜了两三圈,才在书格后头找到那个令她寝食难安的孩子。他本只占了小小一块弹丸地,双脚又往里收,更显得瘦骨伶仃。听闻响动,他循声而望,双目似闪现些许光彩,又似空无一物。

    梵业试着踏出一小步,边挨近边观他的反应,确认无碍才如履薄冰地走完这半丈之距。她酸涩难当,不抱希望地小声道:“梓虚,你今日……看了什么书?”

    梓虚把怀里的书呈给她,仍一言不发。

    他真的和梓婴太像了。梓婴一贯爱说爱闹,她的孩子,怎么会……

    梵业想起带他回南疆的那一日,目光触及“奴”字,忽然溃不成军。她泪眼模糊,矮身把他拢进怀里,再也不想逼他开口了。

    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她是教王,她会护他一辈子——

    “王。”

    梵业一惊,不敢置信地抬首。

    梓虚尚有几分茫然,他捂住烙印,举起带茧的指头,犹疑地触了触她的泪珠,切实是动了嘴唇:“王,不哭。”

    “好,我不哭。”她匆匆拭去泪水,“我们不哭,啊。”

    回头却哭得撕心裂肺。

    ……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

    “今日就到这里好了。”梵业见他神色有异,不再考校后文,“有哪处不懂的么?”

    梓虚:“‘弟子入则孝。’要是父不仁……梓虚也需孝吗?”

    她徒然太息:“叶家后来倩人寻过你,要说‘不仁’,也不免过激了。梓虚,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恨他?”

    恨?或然应该。若不是他抛家北上五年,母亲也不会受刑枉死。

    不恨?或然应该。他至多是罪在无知,而叶双城,才是真正要了她命的那一个人——

    要不是他要和邻里道别……要不是他逃离时迟了一刻……

    要不是他!

    “我不恨他。”他如此告诉王,亦如此告知己,“我只是……无法原谅。”他,还有我自己。

    梵业前日为族民行祈福大礼,心力交瘁,对他负疚自罪的心思无从觉察。她安抚地拍拍他发心:“当初以‘虚’字为你命名,取的是‘太虚’之意。太虚广纳万象,恢廓无阂,便是希望你能成为如此之人。我此生为恨、为怨,已丧失太多欢乐……我不愿你也步我后尘。”

    “书上的话是占了点儿理。可理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妨去聆听你的心声,让它告诉你该怎样做吧。盘王在上,会为你指引前路的。”

    ——

    春寒料峭,时入骨隙。

    梵业在青芷帮扶下导出半盏黑血,被春寒刺得一抖。她翻过腕子,盘缠萦回的黑纹又奋力一搏地袭上掌根,才鸣金收兵,蛰伏到皮囊之下。

    青芷将教王创口裹起,梵业小声地“嘶”了一记,换来年轻长老的一副厉容,万般无奈道:“你这做长老的,竟敢对教王不敬了?我正愁去了南云之后没人来接那堆文牍,你意下如何?”

    青芷:“谢教王美意。为教王须得孜孜不怠,还是居辅翼之位看人劳形受累更合我心。王莫戏弄芷了,若论王属意的新王人选,梓虚、焚邪,二者必居其一。”

    “可他们都还太小了。”

    “王何不迟几年再走?”

    “时不我待。南云五族已派人暗查南云百姓失踪一事,未必不会猜中真相。我也不知,光凭我和几名长老……能撑过多久。”她望向殿外。早春催芽,嘉木贲华,而日影悄无声息偏转,兆载永劫,如不可知之未来,亦如不可测之余生。“宿怨若能止于我身,何必让后人遭罪?”

    历任教王与族老均以巫族遗存的咒术替族人承受苦痛,即便如此,长于斯土、承继南疆血脉的人也永远无法逃脱他们的前定。终其一生,不得白首;历其一世,不享天年。

    梵业受命之后,即令麾下药师执南云乡民练成药人,一其血缓解诅咒加诸族老的苦楚,二借其身历验咒术。但谢承南既察其中蹊跷,此法便不可再用。幸蒙盘王哀怜,于冥冥之中助她救谢承南一命,为今之计,唯有虎口拔须。

    心念千回百转,止于决意之前。她压住刀创,问道:“青芷,你以为梓虚、焚邪谁堪此任?畅所欲言,不必拘束。”

    青芷沉思片晌:“焚邪八面圆通,虽恃才傲物,不过微瑕;梓虚仁善端谨,三思而行,只是不擅辞令。”

    “一个‘不过’,一个‘只是’,你呀……”

    “那王是属意梓虚了?”青芷不解,“为何?焚邪短在何处?”

    惠风泻入窗棂,隐送虫鸣来,虫虺窃语,熙和之象显露三分可怖,竟不为此间人了解。

    “短在心软,王者之大忌。”

    “梓虚又有何所长?”

    “长在心软。”

    “同是心软,为何一为短,一为长?”

    “前者之心软,加诸己身;后者之心软,施诸他人。”她又忧虑道,“说起梓虚……我倒怕他对自己太心狠了。”

    青芷:“可梓虚——”他戛然不语,顿首请罪。“芷失言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质疑什么。不错,梵业是存了私心,我的确做不到一视同仁,梓虚也的确不如焚邪那般聪慧,但于情于理,三十六部中无人比他更适合坐这个位子。”

    “谢王为芷解惑。”

    梵业想他往后便能自行体悟,不再多言。她轻抚几道外露的旧创,惭悲地戏谑道:“说来,我还和那两个孩子约好早些回到南疆……这些年,权术谋略一概不见长进,欺三瞒四这一套反倒越玩越熟练了。”

    青芷谂道:“王慎言。”

    她心道这话切实隳坏士气,又见青芷一本正经的老成相,颇有岁月催人的感慨。未卜之前路已陈足下,她敬闻盘王召唤,行将踽踽向前。而这冥幻孤旅中,唯有始、终之两端熠如北辰,歧途岔路、先人枯骨,皆匿于深云暗雾。

    “此去凶险,难以逆料。我不在的时候,族中大小事宜就劳你几人费心了。三十六部族老要是骨头发痒,想要弄点什么名堂,”她冷声道,“那就给他们全挖出来,好好削上一削。”

    ——

    凶兵诡器,莫及练氏;神工圣手,莫比练七。

    平启之战前,桓宁练氏即分出一脉往南云避乱。这一脉遂扎根南土,风养雨沐,浸可参天。十数年间,南云唯谢氏马首是瞻,四族不能撄其锋芒,独练家有分庭抗礼之能。到这一辈,练家又有奇才横空出世,善冶奇兵利器,系练家七女,人称练七。久之,时人但闻练家七娘之号,不知练家家主之名。

    谢氏有忌贤揽才之意,练家怀攀鳞附翼之心,一拍即合,约为婚姻。

    练七娘已磨刀霍霍。

    她当烛勾描图样,誓要造出一顶惊世骇俗杀人无影的“凤冠”,再来一招金蝉脱壳,逃回鄞曲去缠徐百罗。

    不速之客拿她时兴奋时凶戾的神情下酒:“就这样捉弄人,岂不是便宜了谢家?”

    练七遭人打断思绪,甜甜地道:“那奴该如何是好?教王给奴出个主意?”

    “我赠你同命蛊,你劝家主认个假女代嫁。”梵业笃定她不会回绝,“休拿那套假把式糊弄我,练家早就是你的一言堂了。而谢家这块好肉,哪个不想咬上一口?”

    “奴就欣赏教王这样的爽快人。但教王不是恨惨了谢家么,怎会想出李代桃僵的主意?弄得不好……可别赔了心哪。”

    “谢承南?我是挺喜欢他——酿的酒,仅此而已了。倒是你,成天惦记着徐百罗,只差没飞到他身边去,却连情蛊都舍不得给他用。”

    练七痴痴捧住双颊:“奴就是中意他,连他对奴的‘不喜’都很是喜爱。哎……”

    梵业对练七形近魔怔的情意不能感同身受,但这无碍她同她抱布贸丝。她临风叩着酒坛,叩坛声、夜风语缠绵,像一阕古早的南疆小调。“练七,你同我的友人挺像。”一样为了个不知根底的男人晕头转向。

    练七怪道:“咦?奴就不是教王的友人了?”

    梵业讶道:“我竟不知你我几时成了友人。”

    练七:“酒友做不得,损友做得。奴真心喜欢你,再卖一个人情好了。若有为难之处,教王尽管来找奴便是。”

    一方已张捕雀罗网,一方则懵懵不加设防,不必多想也可明白这出拙计会是如何收场。

    练家唯练七一女,谁也猜不中会蹦出个“义女”。但先前只指“练氏女为谢家媳”,未指名道姓地捆住心寄鄞曲的练七,谢家主只可吞这两字之差的苦果,且务必吞得“欢天喜地、喜上眉梢”。

    谢承南却不很在乎。

    承接振兴南地的重责,既是父对子殷殷之期望,也是谢家主昭昭之野心。承南二字沉沉压下,磨平他的不羁,也在他和族亲之间劈出一道鸿沟,故而他素按“谢家主”的模子规言矩步,活得没有棱角。与何人饮这杯合卺酒——他只知是个女人,是环肥燕瘦,还是粗野庸陋,均不在他关心之列。当家主为练家的举措暗自恼火、同辈对他冷嘲热讽之时,他只是自顾自地酿酒还债,我自安适,岿然不动。

    而扰他心湖者——

    朱罗软缎,红烛轻扇;扇后人眉不染黛,闲若远山翠羽;唇未点脂,浓若蔷薇凝露。

    撞进眼是一张美艳的面,抵上喉是一口饮血的刀。

    他想他多半有毛病,一顷万事皆空、咫尺无常,还记得她瞎编乱造搪塞人的两个字:“阿繁。”

    白刃未动,谢承南也不动。

    梵业心觉写意,收刀入袖,掏出强夺的玉佩:“完璧归赵。”她单刀直入,开口石破天惊,“一物换一物,等你坐稳家主之位,我要一观谢家秘卷。”

    谢承南道:“既已结缡,这玉理当归你所有,怎能用它与我讲条件?”

    如火霞帔映衬下,她之笑貌显出一种恣纵逸荡的妖异:“‘归我所有’、‘坐稳家主之位’,这本身就是条件,莫非,你害怕了?”

    “暗箭可防,又何惧明枪?”似有飞石带火,连着火舌与灾厄一并炸开一潭死水,余波震破囚身窠臼,灌进惊浪无数。他同样笑得令人胆寒:“谢承南,今生奉陪!”

    这开初即预兆了收束的“今生”,确乎只有一弹指顷。

    后日回想那说短也短说长也长的半载:勾心斗角居多,常是言笑晏晏、铁石心肠;针芥相投亦有,偶尔琴箫作伴,刀酒为俦。

    他其实晓得她是刀中好手,偏送了她一把剑;一如她分明是乐中好手,偏爱装得不谙宫商。纵有什么桃花流水的挂记,只可作心照不宣的珍秘,半笔落下,无痕无迹。而凡躯再如何坚忍,忍不成法相金身,自诩“金刚不坏”之体,内里业千疮百孔。

    每逢朔日,谢府辄无阿繁影踪。凡为隐秘,皆不可践履,故他举前曳踵守在疆界之外,不敢触本真。

    事发于元昭二十二年秋。

    穹冥两分,一分绯红如影树,一分苍青如渊海。苍、红之间是凌霄青松,松下端坐一人,俨然怀刃修禅——血却正顺低垂的腕渗进尘泥,或以肉身滋养土地。

    苍与红在他目中褪色。

    “阿繁!”

    她朝他微笑,诡丽黑纹扭曲着攀爬到唇侧,横看竖看均不似冁然:“谢承南啊……”

    “是我!”他按住她渗血的伤口,慌乱不已,“要怎样做才能帮你?!”

    梵业目光晃了晃,扭头咬上他的喉咙!

    “你不知道?你竟装作不知道……哈哈哈哈!”她用力咬啮,冷酷的字句含混地在他颈边炸响,“你们谢家做的好事,竟来问我该怎样做?”

    她周身冰凉,剜他心肺的傲狠叫他无言以对。

    “谢家主要帮我?真是我听过最荒谬的笑话!”她舔着血丝,毒蛇般挂在他身上,“年年岁岁,千百人都要受这等煎熬,你可知道?帮我?这算是什么?我恨不得掏出南云五族所有人的心肝,拿来祭我先人亡魂!”

    谢承南:“……”

    他夺走她的刀,削去半边袖管,在上臂猛地一扎,立时血流如注。“这样方便些。”

    梵业已然被折磨得癫狂疯魔,本能地循着腥气大口吞咽血液,泪却不住地流下来。

    于败者,往事累累如枷锁;于胜者,徒然一卷苍白又声嘶力竭的辉煌。谢承南曾也想过了结这笔血仇,自此各安一方,天高水长;然而一代代、一日日积累的恨,不止奔流在两族人的血脉中,更繁衍出一种深邃沉默、使人为之殉葬的信仰。要止这浸染了道与灵的杀伐,非得尸宅绝尽、生灵涂炭,无非是浅薄空想。

    舍身殉道之人,咷笑也舍,七情也舍,无何不舍。

    他以为她已不能更狠。

    可她却总能更狠。

    有一段时日,她也曾褪去一身硬壳,坦诚相待。他固然愉悦,又因预料到来日之极刑而酸怆,心府上裹满糖霜,底里却已麻木不仁。

    谢拾出生后,受着阿繁的漠如寡情,谢承南竟只感到如释重负。

    “就叫谢拾吧。一个算不得父亲的父亲,一个生下她就要她去死的母亲……一个谁都不曾期待过的怪物,牺牲不如,死得越早越好。”

    梵业绕着“怪物”的第六指:“……好。”

    “阿繁。”他不想听她的话,也不想看她,“每月朔日,我会守约前来,除此之外……你我不再相见。”

    梵业道:“好。”

    他已走得不见影子了,她才极轻极轻地一叹,只与天地听闻。

    经年后,梵业走上刑具之前,也只是这般地叹了叹。

    谢承南的容颜在火光中明暗难辨,像是一张血淋淋却意气风发的脸,又像是一张波澜不惊却死气沉沉的脸,韶华倥偬,了无惋惜或悔恨。

    他送她受刑,陪她熬刑。

    “第一件事……”

    “第一件事,”她低声道,“不计代价,让谢拾活着离开谢家。”

    “然后为南疆去死,我省得。”他哑声接道,“第二件?”

    她洒然拂去袖袍上的尘埃:“手废了,你扶我上去,这是第二件。”

    “你就没什么……”

    ——没什么……要与我说的?

    又能说什么?

    是无话可说。

    本无话可说。

    他亦无话可说,唯有举火烧尽十年虚情假意。

    人生七十古来稀,含灵之于两仪,朝生夕死,又能有几个十年供人痴嗔爱憎?

    十年爱一人,十年恨一人,六十年自欺欺人。

    罢了。

    谢承南本欲把玉佩烧给她,但念她恨极谢家——恨极他,必不愿受之。他也不欲替这死物再讨个主人,只好自领了这件辎重。她死后,此玉如成明器,夜以继日地蚕食他的精魄。或是年过而立,或是劳心费神,他开始忘魂,起初仅是遗忘一两件做过的事,后来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大概是有人催他下去酿酒还债……可他快连“何人”都记不清了。

    谢承南的后半生,大略一直在做这四件事:一是广揽健翮,为谢家培养一个不耽风月的家主;二是追查向长老泄密之人,因这潭浑水中尚有一股狰狞的恶念,不可不防;三是以刑罚和屈辱换谢拾一条性命——依族老之意,本是要活生生烧了她这凶孽。他知她一朝将死,又惧恨她的长相,除了施刑时不得不见,平素则避之若浼、不闻不问。时日一长,也忘了为何厌恶她,只是记着他应该厌恶她。

    而第四件……

    ——

    洵丰五年,桂花开得早。

    谢怀温其实不大喜欢它的香气。

    金桂芬香扑鼻,甘甜馥郁,可这甜实然腻得很,闻久了鼻尖就会发痒。他猜这花就是用这至极甘美的甜香骗人上当的,好似甜得叫人酥软,就能抛却其它的味道。

    话虽这么说,却也有人喜拿它酿酒不是?

    他忍着一箩筐的废话,安分守己地陪家主呆在佛堂前的院子里。

    不苟言笑的家主当着他的面把一叠泛黄的文卷藏进一把老旧的月琴,嘱咐道:“我将秘卷厝在此处,你记牢了,切不可让他人知情。”

    “我?不是怀安?”这……搞错了吧?谢怀温惊疑地指了指自己,坚信他认错了人:“不是家主才能持有秘卷么?”

    “我信谢怀安能做好家主,但我不信谢怀安。你虽顽劣,但至少可信。”

    “……这样啊。”谢怀温闷闷道,“我记着了。”

    家主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又冲着佛堂里的石碑神游天外。谢怀温快看得瞌睡,又不敢瞌睡,心里颠来倒去地背他仅会的一段经文,背到约七十遍,才见家主揭开酒封,佳酿尽数洒向石碑,一滴不剩。

    谢怀温背经文背得管不住嘴,没留神问了一句:“这是做甚?”

    谢家主:“欠债还债,欠酒还酒。这花酿……约莫是还给这块石头的。”

    少年未解故人事,不明就里,只顾唯唯。

    他寂然一笑,遂不言语。

    ……

    曾经有人怀浊酒独酌,与他击掌为盟。

    光阴荏苒,终成遗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