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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王家好认,近林处屋檐翘得像鸟翅膀的那家就是。

    这屋子占地广,和他家主人一个德性,变着法子力求压人一头。王家主人一路讨债回来,从头到脚穿金戴银,阿扇嘴上不说,心里很瞧他不起。

    他有一下没一下踢着碎木片,过了好一会,拐角那头蜗牛爬似地挪过来两个人,胖的那个拽着瘦的那个的耳朵尖儿,活像个胖刺猬拖拉一根竹竿子。

    阿扇调个方向继续踢,权当没瞧见。

    吕山脸皮比较厚:“嘿嘿……辛兄来得真早啊。”

    是挺早,太阳都下去了。

    吕家小子爱吃肉,敢情全长了在脸上,豆眼挤成了细缝,看不清阿扇板起来的脸。辛扇板起面孔挺能唬人,和与他性情南辕北辙的老爹还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吕山平日最怕这个。

    辛扇恹恹问:“就你们两个啊?”

    “给老大保驾护航,他们哪轮得上。”

    扯什么牛皮,直说不敢来不就完了。

    胡二郎揉揉耳根,细声细气地劝:“这是闯别人家去……总不大好。天也快黑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给爹娘知道,我们就要挨打了。”

    “读书读傻了啊你,没见王家人都跑光了。堂堂大男子汉,比姑娘家还娇气,真拿你没办法。”吕山没好气踹歪了门板,胡二郎嫌不雅,憋红了脸,扯着他胳膊往后轻轻一拉。

    这俩家伙!

    阿扇气闷得说不出话,憋出几个字:“走,我们进去,速战速决。”

    遇上这两个‘护卫’,打头阵辛扇是没得跑了,他丢块石头一探,见没反应,昂头挺胸从大门进去,胡二被吕山拖在后头,眼珠乱转,走得磕磕绊绊。

    太阳藏到山峦后,夕光罩着整座宅院,里头空空荡荡,有点儿渗人。这帮小鬼瞎晃过大半个宅子,一点怪事也没撞上。阿扇心觉无趣,找了块木墩子坐下,没忘留意周围的风吹草动。亏着辛衡押着这皮猴抄的那几卷兵书,他隐约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儿静得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扇脑仁发疼,吕山的大嗓门又叫他震了震:“人多就不敢出来了,我看这鬼胆子也不大嘛。胡小二,你这样子可不行,下回夜里跟我一起去林子边晃几圈,给你练练胆量!”

    胡二郎被他的大嗓惊得打了个寒噤:“……娘说鬼天黑才出来,我们还是、还是先回去吧。”天彻底暗下去了,他抖抖肩膀,觉着有点冷。

    辛扇脸色变了。

    今夜村人祭蓐收,往年里,村人常持一簇簇的火把集聚祭坛前,那火焰能把村子上方的天空映得通红,可现在的夜空像是吸了墨,连星子都看不见。

    胡二郎天生长了一张乌鸦嘴,说好事说不准,说坏事差不离。他记起这茬,方想与他二人赔礼,就见辛扇和吕山两个人齐刷刷地瞪着他,纳闷地摸着脸:“怎么啦?我脸上有脏东西了?”

    吕山呆滞地摇摇脑瓜。

    “……你们怎么还看着我?等、等——好、好像有什么东西——”胡姑娘顺着发梢往上摸,小细腿直打哆嗦。

    “别回头!”

    辛扇最先回神,二话不说,一手拽住一个人就往来路疾奔。

    刚刚搭在胡二郎头顶上的手骨倏然消失。

    ——

    阿扇从来没跑这么快过。

    这男娃俨然一只亮牙的幼兽,被逆境生生磨砺出了雄雄战意。

    风呼啦作响,刀子刮脸似的,阴森气流像只号角,唤醒血液里巫伽人世代传承的凶性。他舔舔颤抖的下唇,意识无比清醒。

    人是他招呼来的,当得由他送回去,且务必得安然无恙,一根毫毛都不可少。

    破败门户近在咫尺,他无从顾及那团从头皮灌入肌骨的寒气,抽尽浑身力气朝那两个倒霉蛋的后腰一推。胡二郎腰板精瘦,直接飞出了门,就这当口还不忘捂住嘴。吕山栽了个狗啃泥,好在生得珠圆玉润,赶在门封死前颤悠悠地滚远了。

    “老大,你等我们搬救兵来!坚持住哇!”

    有个拖后腿的胡二,天晓得回不回得来。

    阿扇腹诽了句,解开腰上的布带子,拔开瓶塞,冲着后面猛泼——鸡血可算派上了用场。一转头,他愣住了。

    庭中景已非前时。

    长空悬一钩皓月,九曲桥上华服宫娥来来往往,或持宝瓶,或捧珍馐,皆是平生所不可想。池中央立着三丈玉台,丝竹声起,伶人转步婀娜,舞袖幢幢,金丝衔玉,光芒灿灿。月门外殿宇楼阁肃穆矗立,却只让他感到无限森寒。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鬼东西呢?

    所有人都对凭空而现的男童视若无睹,每个舞姬顶着同一张美人皮,笑靥也无分毫差别,他的手臂从挥动的长袖穿过去,起了一层疙瘩。

    辛扇顺着唯一一条路跑上白玉台,空阔的琴台孤零零摆着一块衔着几根银丝的木头。他在南方来避难的羁旅客那见过类似的玩意儿,据传是中原乐器,可那些人忧思重重,从不肯取下一奏。

    这物事与那些却又不一样,斫得更精细,纹理也更细腻美观,赭色大气典雅,隐有红光浮动,宛若仲秋时节的红枫铺于古道。

    好想……摸一摸。

    他怕手上脏污,反复搓手直至红热,才傻愣愣地抬起手往上搁。

    这木头烫得像遭火灼烧,辛扇倏地缩手,烫着的指头像挨了记针。

    笙箫雅乐斗然消停,周遭宫阙殿宇、亭台水榭逐渐扭曲,辛扇魔怔似的杵在那,死盯那块升到半空散发红光的木头,牙齿咬得咯吱发响。他脖子伸得老长,仿佛是有一圈无形的绳索从这气旋中心甩出来,勾住他的颈项往上吊。

    那木头中央凸现出一个小点,一缕烟像根野草般从木头里钻出来,凝作一截灰白的指骨,约莫是指尖的地方如觅食饿鬼指向他。他闻到一股火烧枯木的气味,还夹杂令人作呕的的咸腥。

    这味道埋在巫伽村最深的禁地里,缠绕在每年秋祭满载猎物归来的青年身上,最能激起经验丰富的老猎手的警觉与挑战的欲望,但远没有这一刻来得浓郁。

    他慌乱捂住口鼻退后一大步,但还是呛着了。

    这还不是最糟。

    那手——或说那手骨——但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骨了。这副骨骸已覆上了皮与肉,像是只妖物,吸血后重披上光鲜的外皮。

    狂风刮得檐下喜庆的宫灯剧烈摇晃,辛扇面无血色仰着头,他头顶上方飘着一剪艳红的裙裾,犹如死城上的染血旌旗。

    那双手捏了个起势,十指挪移,如昙花初绽。

    “铮——”

    ——

    辛素心心里头不踏实。

    她抱着竹板凳往院子里一坐,夏夜多虫,胳膊不多时就起了痒。她顾不得挠,一瞬不瞬地望着院子外,院子那头向着黑不溜秋的林子,王家就在林子边上。

    小娃娃本该在祭典上闹腾闹腾,辛素心身子弱,性喜静,见识两回就不去了。

    辛家的主心骨全在外边,每逢夏秋祭祀,辛衡常被央着去写祭文。这套繁文缛节效仿中州,在巫伽村扎根了五十几年。辛阮氏与妇人们一道教那些小娘子备祭礼,归家便早些。阿兄信誓旦旦说要捉恶鬼给她见识,还未归家。

    困意上头,她提起香囊一嗅,恰见那黑洞洞兽嘴似的林子那边飘过来个影子。这轮廓奇怪的黑影霍地停在辛家门口,她惴惴朝前挪了步,终于看清了这黑黢黢一团是两个一胖一瘦的人,惊得“呀”了一声。

    胡二和吕山跑得没气了,呼哧呼哧扶着墙缓劲儿,间歇并着吕山的咳嗽和胡二的抽噎。

    她又瞧瞧他们后头,没见着辛扇:“我阿兄呢?”

    吕山嘴笨,急火攻心舌头打结,忙扯了胡二一记,这胆小鬼才回了三魂七魄来:“……辛兄……他……他……唉,这种事,你怎么让我说哪……”

    指望他说清是没戏了。

    吕山慌慌忙忙道:“老大他把我们送出来,自己被鬼给……”胡二又在扯他袖子了,他急火攻心骂喝:“拉什么拉,就知道哭哭哭,要不是你拖拖拉拉的——”

    身后忽地一亮,辛阮氏提着盏灯,面无表情地站在夜风里。

    三个小娃娃全呆住了。

    辛阮氏气过头反而想通始末,一语道破:“你们三个偷跑去王家宅子了是吧。”一个个都不省心,全把大人告诫当耳边风了!

    两个男娃都不敢吱声。

    辛阮氏揽住瑟缩的小女儿:“你们两个先回家去,别让家里人急着。”

    吕山迷糊地点头,拉起胡二就跑,老大不愧是老大,他娘亲这一生气,比鬼还吓人啊。

    辛阮氏安抚地拍拍素心的脑袋,小姑娘又怕又焦心,但清楚自己只会添乱子,也不哭闹着与娘一同寻阿兄。她方欲提灯往王家赶,就听那两没力气跑远的小鬼扯破了嗓门大喊——

    “老……老大?”这是一根筋欢欢喜喜的吕山。

    胡二捂着半张脸,偷偷从指缝里窥探。

    辛扇正一步步朝家门过来,他头发乱得像在草垛里滚过好几圈,有几根不服帖的翘的老高。有别以往那连奔带跳的步子,辛扇走得比祭典上的巫女还规矩缓慢,八成是精疲力竭了。

    他朝神色各异的一群人挨个看过去,还没等辛阮氏彻底安下心好生教训他一顿,就咚地栽倒在地上。

    ——

    辛扇这次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打。

    这一记记藤条抽得这秋日刚兴的凉意也逸散了,辛素心在外头帮娘剥豆衣,每响一记,她的指头就哆嗦一下。

    辛阮氏有条不紊地剥着豆:“你阿兄这次错得离谱,打得厉害,才好教他长个记性。”

    辛素心似懂非懂,又不安地瞥了眼紧闭的房门。

    从小到大,辛扇皮翻了天,把宁静的巫伽村搅合得鸡飞狗跳,碎嘴娃娃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两户人家险生罅隙,也没有一次让辛衡下这么重的手。

    “凡一十五下,我打完了。”

    辛扇唇色发白,从头到尾没哼过一声。

    放在十年前,辛衡的一顿鞭打可使人痛不欲生,今这下只用了两成力道,对个孩子来说还是重了的。他万分疲惫,道:“你仔细想想,自己告诉我你错在哪里。”

    “……我不听你们的话,去了王家。”

    “还有?”

    “我……没照顾好妹妹,让爹娘担心了。”

    “再来呢?”

    “我不应该意气用事逞英雄,嘶……还惹了麻烦。”

    “就这些?”

    辛扇摇摇头,他面色难看的很,全身泛疼,说半个字都不好受。

    “想不出来?”这年纪稚嫩得令人艳羡,也令人心急。有时希望他能明些事理,有时又想就这么调皮捣蛋也挺好——如此两难,气上头时恨不能再把这孽子丢到外头罚跪,折腾完又生怕把人打懵了。“逞英雄是男儿本色,你要是比素心乖巧,我倒反而要着急了。”辛衡替他擦冷汗,“辛扇,我并不气这个。”

    “那……”辛扇双眼瞪大。

    “无谋而动,是为不智;不思不虑,为其所不能,是为不己知。想逞英雄,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自己也就半桶水晃荡,不收敛收敛,还拉上旁人受累,真是出息。”他话锋一转,“但也不能不夸你二三句,危急之刻知道舍己救人,仗义侠骨值得称许不假。好在……你小子骨头够硬,没缺胳膊少腿,不然我怎么和你娘交代?要再有哪天你仗着我辛衡教你的三脚猫功夫去逞英雄,伤哪了磕哪了……我还不如废了它!敢有下次,我打到你出不了门为止!”

    辛扇张了张口,眼眶先一步红了。

    他这几年积攒的自得和做小霸王的骄傲劲儿能撑胀一个麻袋,而这麻袋刚被他爹几个字戳破几个小孔,微薄的委屈轻飘飘浮在最上头,底下堆着沉甸甸的难过和自省。

    这不多的委屈在被老爹赏了个爆栗子后全溜得一干二净。

    辛扇很厚脸皮地蹭到辛衡怀里去,又很没骨气地抓住青布揩了揩几颗金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总是难为情——唉,管他呢。

    “嗯,没下次啦……嗝,说谎是小狗!”

    门里头没声响了。

    门外的母女俩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

    辛衡十年前误入巫伽村,鲜血淋漓,比一尾被钝刀去鳞的鱼还不如。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拖上了矮榻,浑浑噩噩中饮下汤药,非是他于亡命天涯中丢却了警醒,彼时境况实也离殒命差不了多少。他清醒那晚,阮芩正把浸过凉溪水的布巾敷上他额头,两泊翦水让他忆起少时京府夜空的胧月。

    因捡回他一条贱命,村中无人愿与阮芩结亲,几年前他救回素心当亲女教养,她又默默受了好些日子的闲话。十年里他无数次想问阿芩悔过不曾,但见她皎月般恬淡的脸,便不再言语。陈年事与现世安稳一比,不值一提。

    巫伽村祭司亲往辛家一遭,陈年旧事才复历历。毕竟,他也不算年轻了。

    辛衡扶年迈的祭司入上座,受乡土恩惠的老者未能逃脱岁月摧折,虽精神矍铄,身躯却日益佝偻羸弱。

    “村中小儿性顽劣,巫伽能有今朝,阿衡出力不少。”

    辛衡:“贱子愧当此言,只是借绵薄之力聊以还情罢了。”

    “阿衡不必如此见外。”祭司道,“近十年过去,是好是坏大伙心里透亮,又何必老将自己视作外人。听说前夜几个孩子受了惊吓,阿扇可有好些?”

    “现已无事了。”他道。

    “无事就好,是福。平启那几年,刀口上来刀口上过,没人能享上安生日子。”

    长者静了会儿,他浑浊的、沉淀疲惫的眼珠蒙着层翳,十来年前它们还是机敏灵活的,人到了这把年纪,有些事难免力有不逮。他又问了些学堂杂事,辛衡俱如实相告,对其来意摸了个大概。

    辛衡送祭司时正巧遇上偷懒晒太阳的辛扇,大祭司容色和蔼地摸摸这孩子汗津津的脑门,念了几句祝词,拄着手杖缓步离开了。

    辛扇一脸莫名其妙。这皮猴的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还夹了点泥巴,辛衡破天荒地没有动怒,反倒有些安心和庆幸。

    三日后,祭司只身入巫伽密林,归后不言一字,当夜于梦中西去。

    嗣事之人合上泛黄书页,昏黄烛光将他的影曳得长长。

    百余年前,巫伽密林忽现尸首数具,血气殆尽,又有入林猎户罹离魂之症,乃恶鬼所为。巫神怜其子民,施法囚邪祟于林中。巫伽密林深处的祭堂实有几处咒阵留存,隐含阴阳五行之道。

    祭典当日他曾往一探,那处的布置,已然生变了。

    ……

    辛扇像转了性,不去河边摸鱼树上掏蛋,规矩得惊掉人眼珠子。辛素心吃力地捏毛笔写字,他也老老实实抄录兵书,偶罢笔歪头思忖。

    那晚王家发生的事,吕山胡二吓得提不敢提。辛扇也记不清来龙去脉,只说清醒过来就站在树林里,想来是误打误撞遇上鬼打墙,又稀里糊涂绕了出去。大人索性不再多问,对孩子严加管教,免得真撞上祸端。

    辛素心在祭典后那夜碰上一桩怪事。

    她白日小睡了一觉,夜里辗转难眠,正迷瞪着,院子里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时似泉溪叮咚,黄莺轻啼,一忽儿低沉如咽,如春雷余音,又像一声寂然的晤叹。

    她翌日问起爹娘与阿兄,全说没听见,只当她是梦得深了。

    三天后的夜里这怪声再度作祟,辛素心循声走到院里,她阿兄正抱着样物什坐在月光里,他朝她转过头,徐徐起身,悄然潜入夜色。

    辛素心想不明白,又有些忧心,临帖时字就没了势。

    辛扇凑过来端详一二,圈出几个不佳处,抓抓头发:“咳,素心,你有心事?”

    “哥哥,你晚上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辛扇头发抓得乱七八糟,闻言又改摸起鼻子:“哪能听见什么呀,这几天爹发了狠——那些劳什子鬼东西不背完不准歇息,我睡得可沉了。怎么啦?”

    “……没什么。”她想想说,“我又做那个梦了。”

    这月十五,素心又一次听到那声音,翻下床快步往外奔去。

    ——

    天朗气清,风息云定。

    月朗星稀已作一轮暖阳悬空,唯仙神鬼灵,才有挪移日月之能为。

    远处雕梁绣户如翠峦叠嶂,一重复一重,庭中有嶙峋奇石林立,姿态各异。月门隐隐,又有红蔷卧枝,碧叶棽离,悦目可爱。

    蔷薇花前,一红衣人席地而坐,那引人伤心的曲调静静流淌,如万里之外的深山吹来的一阵和风,携着草木的清新香气透入闲庭。

    这人饶有兴致地撑起脸,抬目一瞥:“小丫头,你偷听我弹琴有段时日了,可听出些名堂没有?”他年纪不大,清癯瘦弱,似一根纤细新竹,含笑时自有七分明丽,兼具三分骄慢,却并不惹人生厌,反似给一尊精致瓷人添上七分生气。

    “我没有偷听。你让这天地听见,而我在这天地里,就是光明正大地听。琴是什么我不知道,可这声音……像人在哭。”她摸摸心口,“我听着难过。”

    少年先是被素心三言两语讶得目如铜铃,在她说不知琴为何物时气冲冲地一瞪,听她语道哭、难过几词才收回几分轻佻,细细审视这稚龄女童——仿佛之前她就是个供人消遣的纸人。

    辛素心不自在地道:“这是哪儿?”

    少年不答话,陷入自个的思绪里,左眼下的小痣偶尔被睫毛轻触几下,缘他眼睫细长,这痣便易遭忽视,偏这一点落在泪堂,主子女刑克。

    这爱理不理的架势实叫人难堪。辛素心年幼,但性惠敏,心感他不似王家人那般趾高气扬,约莫是在为难如何开口。此地蹊跷,虽墙上叶影斑驳,不时晃动,却全无风声,他俩面面相对,不道一词,氛围愈发尴尬。

    素心往月门挪了一小步,那少年蓦地以目光锁住她:“你要走了?”

    素心:“我出来这么久,爹娘恐要急了。你可告诉我怎么出去么?”少年面色一沉,她忙道,“我喜欢听神仙哥哥弹琴,嗯……下一次,再来找哥哥玩。”

    “……神仙?”少年手搭在琴上,梦呓般道,“我才不稀罕有人‘喜欢’听我弹琴。”

    “可真的很好听……”

    “那与你何干?”他冷冷一笑,抱琴站直,她始留意到他那一身不伦不类的衣着:榴红华贵裙装上卧着金丝银线绣的飞蝶繁花,长袖处撕了两道长长的口子,露着一截脆弱莹白的前臂,裙裾未遮住的脚踝扣着一圈锁链,沉沉地拖在地上。

    “小丫头,我可不是什么神仙。要走快走,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话音甫落,凝定的苍穹瞬息乌云密布,惊雷几欲炸裂长空,天地寸寸崩裂,辛素心头晕目眩,耳畔隆隆作响。她睁开眼,洒进院子里的月华犹如白练,辛扇就在她身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那样她刚认识的叫“琴”的东西。

    “素心。”他侧过头低柔轻唤她,形容模糊,像夜里忽起的雾气附上了轮廓。“时辰不早,你该睡了。”

    他怀中的琴只有梦中琴一半长,发着微弱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