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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青记

    侍郎吴清宁应了同僚晚宴的邀请。

    宴上歌舞、美酒、珍馐一应俱全。

    酒过三巡,人也散漫大胆:由酒令唱诗到民间趣闻皇宫轶事。

    吴清宁倏地听到了胡青的名字——那位在长安民间风头正盛的游侠诗人。

    这是自他们不欢而散后,吴侍郎第一次听闻到他的名字,不过是从旁人嘴里听得他的故事。

    说是一女前来长安寻夫,结果良人早已成为望族千金的入幕之宾,于是女子在得到丈夫派人传达拒绝见面、两不相欠的口信后便投江自杀。

    这事本该无人知晓,湮灭在长安烟尘、波涛中,只当做是外乡人溺水的闲谈。但偏偏游侠诗人胡青听闻此事、调查此事后作诗词感赋,这诗词一传百,百传千,不多久街头巷尾皆是胡青所作那投江女子幽怨无奈之词,而谁人能堵住悠悠众口,连皇家也知晓了这事。

    待到那望族焦头烂额地应对完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想找那游侠诗人胡青时却落了个空,人早已携那女子的骨去往那女子的故乡埋葬。

    此事到此还未完。

    胡青寻到了那女子的本家,却被她的族人拒之门外,说那嫁出去的女子不得埋入他们家的祖坟,言辞中讥讽胡青多管闲事,污了他们家女子的名声。

    胡青愤而甩下黄金买了那女子的骨,寻了一处风水佳地妥善地埋葬了。

    此事传至长安,好事者编成,名为,风靡长安。

    吴清宁听着故人新鲜的故事,不禁微笑:这中的胡长庚竟是一个武功高超的侠客,想必那人听闻会十分满意。

    “吴侍郎,听闻那游侠与你相识?”好奇的同僚捧着酒杯探过身。

    秀美俊逸的侍郎缓缓点头回答:当年曾与其一同上京赶考。

    同僚适时地称赞吴侍郎登榜三甲的风光无限,又转而感叹那长安游侠胡青落榜后执着于向长安各豪门望族投帖,渴求他人青睐从而得以被举荐,现今又干这等招摇、出风头、没礼数的事情——实在是没有文人的超然、随性与风骨,既不出尘,亦不入世。

    吴清宁安静地聆听同僚对“何为诗人”与“诗人何为”发表的“高见”,不时礼貌地点头应和,但始终不发一言。

    末了,那同僚感慨道:那胡青不识人眼色,现在也不知道在长安哪处,消失了许久,这的后篇又该如何续。

    吴清宁听出了这话的重点,便问在酒楼勾栏深处都未寻到那游侠的身影?

    同僚叹气:长安消息最灵通的人都不知道那游侠在何方。

    吴清宁陷入沉默,宴上话题又很快换了其他,无人再如他般在意一个长安的游侠的去向,即便那人诗才艳艳,也不过是昙花虚名,霞雾易逝,哪有他们权力在手,享乐逍遥。

    宴会散去,晚风吹拂吴清宁微醺的红脸颊,曾有人这般打趣:子舒之面灿若桃李,映得春风羞惭。

    这人如今又在何处?

    吴清宁踏上马车前倏地回头望,这夜幕下、这时刻时也已至歌舞歇息、灯火阑珊的光景,繁荣后的冷清乍寒得吴清宁躲入了香软座榻的马车中。

    无端的心悸与焦躁由马车车轮碾入吴侍郎的心,他不禁算起与胡青分别的时日,竟有一月阴晴之多。他便开始胡思乱想这行踪不定的游侠诗人的处境,生怕他又惹是生非,落入哪家有了仇怨的名门望族之手。这心绪越理越乱,最后吴清宁让车夫驾车去往上一次拜访胡青的居所。

    马车立于那小院后门之前,车上人却半晌未动直接离去。

    吴清宁想,自己这番古怪举动定是宴会太兴,酒意所致,实在荒唐。

    然而回府不过睡去一夜,翌日那心绪又上眉头。

    于是府上的丫鬟便见了平日那眉眼淡淡笑意的吴侍郎,今日眉眼凝聚忧愁哀怨,竟添难得的生动亲切——原来这天仙般的探花郎,也不得不有凡尘愁。

    吴清宁自然不得知小小丫鬟的感悟,他自小是个顽执的人:既然胡青如此避人,如此避他——他必然要将这人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揪出来,好好问清楚这……黄金骨的黄金又是从哪个诗词仰慕者的口袋里掏出的“赠物”。

    吴侍郎借休沐时光寻觅长安胡青的身影。

    “宫墙拈新柳,花飞燕,檐上秋。”

    他坐马车登门拜访胡青的故居,却得知那小院早已卖给了新入长安的住户。一枝杏花春色正翘,不待游人也不待小院主人观赏赞叹,自是分外妖娆。

    “名冠京华探花郎,芙蓉云色,羞启怯看,谁家新郎?”

    他打马过胡青常饮的酒楼,仰面却看故人抛下花枝的栏杆倚着新人。昔日那落榜的游侠胡青笑容却更盛身为探花郎的他,将一枝花投入他的怀中,摇扇而笑;今日那栏杆的新人皱眉哀叹,无法叹尽愁怨因而捧起手中的酒犹豫不决。

    “懒恣何消解,莫道忧愁,露浓谁流。”

    吴侍郎来到最后一处,他与胡青初次见面的驿站。说起这本为妙事一件,吴清宁与胡青乃是一见如故,他们皆为同年进京赶考的考生。

    若是两人都在上榜在朝为官,那便是妙极、缘极。

    只是可惜,可惜……

    胡青的一心所愿,却命不在此。

    吴清宁在驿站外停留几步,望了几眼,便不再回首。

    胡长庚亦不在此。

    回程马车上,吴清宁昏昏欲睡间又梦见驿站时的胡青与他抵足而眠,窃窃私语神鬼怪志。

    驿站外竹影沙沙,风声细细,若有狐鸣。

    胡青当即讲了个野狐报恩的故事:

    “某年某日雨淋淋,某地某生过树林。

    “疾走之间听闻灌木凄切哀鸣,因而得以救助一只被困于猎人网中的狐狸。被救的狐狸临走前回望三次某生,不言之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某生目送其跃入树林深处的雨雾中,裹着湿衣于晨昏前恰逢一破寺暂住。雨凄凄,风冷冷,天地之下仿若余他一人独存。

    “不久后雨幕中又穿行来一人,腰佩剑,大步流星冲入寺中,见某生作揖笑言:雨夜共栖寺檐下,还多担待。某生观其笑容真挚,言行爽朗,颇生好感,便应下。

    “二人围火篝,剑者分其酒,某生与他交谈甚欢,不知今夕何夕。

    “某生和衣睡下,呼吸绵长。篝火渐息,剑者一双明眸微阖抱剑坐其旁,假寐。

    “待雨蛰伏山林,山风凄厉幽怨,妖邪出没……

    “某生清晨醒来,篝火已灭,而剑者不见踪影。循寺外斑斑血迹,见寺旁槐树倾倒,一只断尾狐狸死于树下。

    吴清宁乍然惊寒,当初自己只是惊讶胡青这鬼怪故事不似寻常狐狸半夜变美人投怀送抱的套路,欲听他下面那“某生”的后续但这讲述者先昏睡过去。后来怎样委婉请求,胡青都不愿意再讲一遍同样的故事,名曰“忒无趣”。

    现今细细琢磨这故事不知为何身上覆上一层冷意:这一无所知的“某生”又如何看待这死去的狐狸?

    吴清宁叹气:既是报恩故事,这结局也过分凄凉。

    没有由头的愁绪缠绕上吴侍郎的心头,他也良久未曾如此为他人焦虑与忧愁,但那毕竟是胡青——他甚至有时埋怨这胡青既谄媚名士又借诗词嘲解的作态。

    他懂胡青吗?

    吴清宁忽地害怕这个答案,但他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胡青不能被毁于无人问津的地方,他不该是这种落寞的、冷酷的结局,如同那只断尾狐狸般。

    然而,吴清宁没有找到胡青,尽管吴子舒这次是如此的急切地想要与他见面。

    世上有些事便是催不得,盼不来,只能等风水自转,日夜自换了。

    在休沐的最后一天,胡长庚找到了吴子舒。

    那时吴侍郎已经认为胡青不愿有人找他,避入某处深山野林,寻得一汪潭水钓鱼,自得其乐。即便是自己,也没法子在这茫茫世间找到这个一时随心所欲又一时拘泥尘世的人,等他自个回心转意,不久可能又在长安街头小巷听到游侠诗人胡青的故事或者诗词。

    吴侍郎在自家门前下了马车,抬头便见一华贵服饰的男子对他低头作揖,姿态谦恭。他一下没缓过来,就见那男子笑盈盈地抬头,说道:“子舒兄,久别无恙啊。”

    吴清宁面上神态冷下三分,但随即覆而抓住那男子的手:“胡兄,你是何日离开的长安?”

    浓眉大眼的英武男子拽手却拽不回,未再挣扎后笑道:“我刚回长安便来找你了。”

    顾左右而言其他。

    吴清宁忿忿地想,抓着胡青边谈边入了他的府门,并且吩咐仆人准备上好的茶叶招待这位未先递送拜帖的客人。

    见失踪许久的胡青捧着那盏茶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的纠结模样,吴侍郎一半的气也消了:他当然知道胡青最是不喜欢喝苦茶的人,平日最好千杯饮酒,大口吃肉。如今套进这身华贵的绫罗绸缎里,又捧着吴侍郎府上最好的茶叶,这般情谊之下坐立难安也是正常。

    “好子舒,你瞧我这些日子过的模样。”胡青眼瞅吴清宁面上神情舒缓,赔笑嘲解自己,“真不快活。”

    提及“快活”二字,吴清宁脸又微微拉起,看不看胡青道:“是么,不过看胡兄这通身的气派,不像是游侠,倒像是长安哪家的公子哥。”

    胡青苦笑道,笔挺的鼻梁也愁苦得微微皱起:“这些日子我被人拘着不得空逃离,现今唯有你能帮我了,子舒。”

    吴清宁一惊,关切地问:“有人拘着你?”在下一刻他又端起冷面,“谁人像长庚兄似的,吟诗作词也能拿结下暗仇和情缘……”

    胡青连忙摆手:“我这人,子舒兄还不明白吗?”他终于找到机会放下茶盏,食指揉着太阳穴叹道,“半月前我便启程回长安。途中路见不平出手相助,谁知是侯府的小姐……这,胡某的名声也传到了侯门深闺,便趁兴赠予了侯府小姐几首诗词,也应了同路回长安的好意。临近长安前我便要与那小姐分别,谁知那小姐竟然半夜派人将我绑入侯府长安郊外的住处。幸而我清醒得早,以死相逼……不然我可就被锁进了侯门深闺不问世事,我再也喝不到子舒兄的苦茶了。”

    胡青唉声叹气半晌,却未听到吴清宁的回应,抬头望去,那主人席的吴侍郎——他的子舒兄正以袖掩嘴,眼角带笑地不看他,看地砖。

    “真不知道她看上我这五大三粗的游侠什么了?”胡青故意大声叹气,而吴清宁也终于憋不住笑出声。

    面皮薄的吴侍郎干咳几声,转过泛红霞的面颊但仍在劝解:“苦茶有益身心。”他从来奈何不了胡长庚这等人物。

    胡青放松下身形,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子舒,你可想知道这些日子我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

    吴清宁想板起脸,奈何自己的身体微微前倾,见隐瞒不下自己的好奇心便开口:“我这有瓶好酒,院中你栽的花也开了,不妨随我去亭中赏花饮酒?”

    胡青抚掌大笑:“知我者,子舒也。”

    游侠诗人胡青回到长安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安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生机勃勃的长安,虽然不因为胡青增添什么,但亦不因为胡青减少了什么。

    同僚见到吴清宁都不免问一句:吴侍郎何事如此高兴。

    吴清宁回了其他恭敬不失礼节的话语。今日他的书案上压了一本最新刊印的新篇,他略读后便打算以此调侃那游侠诗人胡青,想必必是十分好看、有趣的场面。

    只是经历了“青柳缘”的胡青似乎淡了科举的念头,整日和他那些朋友醉酒吟诗,郊游踏青。

    府上的小丫鬟也不由感叹不见自家主人心心念的胡青送拜帖前来拜访。也对,这胡青想来,还不是仗着主人的容忍和纵容。有次半夜喝醉从墙头掉入了府里,惊动了府上的一干侍卫,吴侍郎还当小事还当胡青为贵客给了一间客房安置。

    吴清宁颇有些恼怒和头疼友人胡青的放荡不羁。他本是恪守礼教的人,因此有时也疑惑自己是如何与这游侠诗人成为了朋友、知心人——大概是昔日驿站时,狐鸣哀哀,亦不知缘从何起,一往而情深。

    八年后,昔年的侍郎吴清宁成了辅佐幼帝的右相,而胡青也因其诗词才力名气得了被御笔钦赐的一个闲官。

    得了官职的胡青仍旧不忿,不改其散漫、随性,在诗词里痛骂长安的望族名贵,被贬又被迁,出入长安几回不改他的性子。而当有人告到吴丞相处时,对方慢悠悠地拿出胡青痛骂他的诗词,一言不发。

    他人看权倾天下的吴丞相不把这胡青当一回事,那么其他人也只好将他看作一个笑话。虽说气也不能这么憋着,但打听过的人都知道这胡青与吴丞相的“因缘际会”,而等那嚣张的胡青踩过吴丞相的底线,届时不都不用他们出手……

    吴清宁知道他辅佐幼帝必然会招致闲言碎语,但胡青的诗词仍旧是伤了他,长庚难道不懂吗?

    坐于花园亭中的吴清宁默默地注视着胡青种下的花,回想起驿站时与他共枕而眠的胡青,年轻的他们不仅交谈诗词、国事,还曾耳鬓厮磨,情意绵绵。

    “子舒乃辅国之士也。”

    即使是黑夜中,吴清宁也感受到了胡青诚挚的眼神和他们十指相扣间的炽热温度。

    事到如今,两人的生疏是因为地位悬殊、人生境遇么?

    吴清宁慢慢阖上眼,模糊间听得胡青的呼唤,睁眼环顾,繁花似锦的园中只有他一人。

    隔了几天,便听到府中丫鬟闲聊:前几日那胡青与伴租船游湖,想在穿上耍剑结果不慎落水,着了风寒。他的朋友们花钱找了大夫,但是现在仍烧得厉害。

    吴清宁浑浑噩噩回到书房,正巧书架上那本露出了一角的,他将书整齐放好,坐在书案之后良久未动。

    那胡青自从落水烧糊涂后,昔日的好友尽散。门可罗雀,院生芒草,仅有一老翁照料他日常起居。

    吴清宁下朝之后曾让马车经过胡青的居所,却也仅仅是经过瞥了眼那荒凉小院的漆迹斑驳的大门。

    这仿佛是一场比量谁更加耐不住苦闷的比赛。

    吴清宁趁着休沐着便服敲响了那小院的大门。

    老翁启门而看,见是那位自主人落魄后慷慨接济又隐去姓名的男人便有礼地迎入院中。院中杂草无人修理,树上果实腐烂在砖瓦上,养尊处优的丞相吴清宁一时无语,便无视了这些扰人心神的事物,跟着老翁直径朝胡青的房间走去。

    未见人,先闻其声。

    胡青状似疯癫的笑声感染性地牵动吴清宁的嘴角,但后者极快地隐下这不合适的笑容。

    老翁识趣地退下,吴清宁轻松地推开胡青的房门,只见散落一地的诗词纸稿中,墨水从桌沿淌落、凝滞,单衣凌乱、头发蓬乱的男人席地而坐,拿着纸稿大笑。

    吴清宁心中绷紧的弦却松下,恭敬地作揖:“胡兄,别来无恙?”

    胡青眼眸明亮,毫无疯癫、糊涂的痕迹,但又是一番狂人的姿态:“子舒,我可把你盼来了!”

    吴清宁早已从那老翁口中知道了胡青装疯卖傻的可能性,如今当面一见难免莞尔。

    “我想你病了,特地带了一瓶酒我喝着让你看。”吴清宁玩笑道。

    胡青拍大腿:“我现在既没病也没酒,你看这酒……”

    吴清宁微笑:“当然是你的。”

    “来来,我刚写的诗。”胡青起身便要贴近吴清宁,两人一同坐在诗稿间,畅所欲言。

    吴清宁仍不确定:胡青这落水的烧究竟是否落下了后遗症,若说他未性情大变,那落水前两人的嫌隙又是如何?现在倒像是他青年时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与他也无矛盾和生疏。

    如今这般,不好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