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六月政变与遗忘

    （开头致敬1995年动画电影）

    漆黑金属壳遵循程序将大脑严丝缝合地深藏在脑部深处，一层层光幕扫描过机械和神经元件，数字构成的水下世界，生命的踪迹似有若无。

    肌肉和骨骼不复存在，人形的仿生人漂浮在水中，维系运作的血液在冰冷的机器里流转，没有五官的头部垂下的弧度如佛像悲悯的俯瞰。

    特殊的人工皮肤凝结在体表，朦胧的黄光和青光照耀下，表层的膜层层碎裂飞舞，这具白色的赤裸躯体褪去原始的本能，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在水中下沉又上浮。

    恍惚听见，微张的嘴唇间有婴儿的啼哭声。

    ……

    修利是第一个看见她睁眼的人。

    她还不会操控义体，只会睁眼。

    明明只有十几岁的女孩如今拥有了一副彻底成熟且强大的身体。而且，当他望着那双眼睛时，他清晰地，代替了许多人率先地，意识到了过去的蒂亚已经合上眼睛，被新的仿生人取代。

    她的眼睛是一位已经过世了的人员研制的。你望上去，是一望无际的纯黑，辽阔浩大得惊人，像是至今为止并没有确切探测出生命的宇宙，但是又可以在其中捕捉生命的气息，这股生命的气息化作一抹金属色暗蓝。她将大海和宇宙放在眼睛里了。

    她不被允许尝试下地，因为担心她无法控制身体，从而造成巨大的破坏。

    直到一天以后，聚在特制的透明墙后的人群才看见她忽然扬起手，没有任何生涩痕迹地在空中展现了手臂的优美曲线，然后是上半身，再是下半身。

    他们陷入了一种神妙的氛围，是朝圣者在漫天飞雪的布达拉宫前一步一跪，是受难耶稣前灵魂的祷告。人性在她的身上湮灭，取而代之的是神性。

    确认了身体可以良好使用后，她静默在原地，闭上眼睛。

    覆盖着人造皮肤的金属外壳翻开，蓝红黑三色的线缆连接着一个个微小或大型的武器以各种刁钻角度向外，五官分成五个部分打开，只有唯一脆弱的大脑被护在机械怪物的最深处，没有过多累赘的人体结构，连骨骼和肌肉的形态都被极大程度地去除，头发也因为倒翻闭合的头盖骨形合金外壳消失。

    修利一瞬间感觉自己老了许多，他毕生的夙愿终于实现，就在一墙之隔的那个已经变成怪物的仿生人身上。然而实现后，他又陷入了没有止境的茫然。

    仿生人只维持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形态几秒就又迅速恢复原状，她走到门边，打开了门。这时众人才看出她动作仍有生涩，想来刚刚行云流水的动作是她反复计划后才能实现的。

    众人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他们数日疲于奔命，面对着这样一个非人的强大存在，由内而外地感到恐惧。修利脸上扬起僵硬的笑容，“看来大脑移植非常成功。你的义体型号是Sughter－1，能驾驭它你非常的了不起。”

    她点点头，没有任何神情可言。

    “蒂亚！”

    乔这几天一直守着斐罗，听到整个实验室的通告后急忙赶到了处于最深处的义体人制造基地。男人兴奋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半个身体都是义体，当然不信什么神明，但是战争带来的恐慌让他只能祈祷，祈祷这三个孩子都能好好的。

    他与泛着蓝光的黑眸相视，脚步一滞。

    “乔。”仿生人平静地打了招呼，她向他走近，淡漠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最近战况如何？”

    “先把名字改了吧。”修利摸了摸已经花白的鬓角，勾起那粘腻的笑凑上去，忍不住凑近仿生人去观察自己的杰作，“他还没反应过来。”

    仿生人点点头，通过电子脑随意抽取了一个名字，“蒂尔华吧。军用名就叫Sughter－1。”

    他如坠冰窟。乔想要像以前一样给面前的人一个拥抱，但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重重的迷茫。

    除了脑以外，没有任何的相同，甚至连脑也经过了切除。她不再朝气蓬勃，不再拥有肉体，不再是一个孩子，不再是蒂亚。“没事就好……”乔勉强伸出手，拍一拍她的肩，连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她若有若无地笑了，伸出手。这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随着咔的一声，这只手节节分开，尾端的一节竟然只有米粒大小。这些指节在空中活动又复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有由因缘而生的世间法，都像梦幻一般，如同泡沫中的影子，如露水与闪电一般，我们们要无时不刻地这样看待这世间的一切）。”她缓缓地念出一句经文，眼珠下移，盯住身边的修利。

    修利哈哈大笑，这让他本就有些狰狞疯狂的五官更加扭曲。他忽然迈步走向出口，蒂尔华不急不缓地跟上，没有回头看乔一眼。

    他停留在原地，实验室外的走道空无一人，更没有半分声音，像是一个独立的时空，只有他停留在原地，活在自己的岁月里。

    ……

    帝国军的战事像一个陈旧且沾满污垢的齿轮，蒂尔华的出现，让这齿轮高速地运转起来。

    2084年7月19日，蒂尔华作为王室血脉钦定的守护者签订协议，同意第一继承人伯立亚特，第二继承人斐罗移植大脑，成为义体人。前者因为大脑受损较少，在采用性能温和的义体后虽然丧失部分记忆，但是无其他排异反应。因为王储地位，免除更名。

    后者因为精神失常命在旦夕，排异反应严重，虽然因为义体稳定了性命，但下肢瘫痪，再也不能正常行走，平日要依靠药物维持正常身体机能和义体护理。因为身负王室血脉，免除更名。

    始作俑者很快付出了代价。

    正如六月政变被永远记载在底斐克王国的纸质历史记录册上一样，小泉清子作为王室另一派系的领袖，也因为她得手之快和丧失性命之快而被后人永远耻笑并憎恶。她的一切被全部销毁，也让六月政变更深的秘密被掩埋。

    2085年3月1日，以蒂尔华·斯莱德为首的帝国军攻下兰宫，夺回政权。同年全星系战争正式爆发，新上位的伯立亚特·米勒性情大变，在击退敌军后发动侵略战争，蒂尔华受命参战并于2089年取得全面胜利。

    ……

    “老师。”

    青年有着一头柔顺的淡金色过肩长发，披着华丽考究的富有中式韵味的白色大衣，他柔和清澈的眼睛含着悲伤，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着病床上男人的手。

    “伯立亚特……咳咳……你这样会让我忘记你已经失去了关于我的一半记忆的事实……”乔咳了几声。

    短短几年，他就因为心中郁结和旧病复发走到了如今这濒死的地步。面前的人看起来依旧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如果不是这些年他一直听闻他毫无人性可言的命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伯立亚特已经成了一个罗马式的君王。

    “您不要总是想这些……今日我将政务推了，您好好休息吧，我陪着您。”伯立亚特俊美的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笑容还扩大了一些，温声劝着他。

    他无力再说什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伯立亚特脸上的笑容一敛，嘱咐身边的人如果人要醒就即刻叫他，便走向了办公厅。他眼中只有胜利，感情这方面，尤其是过去的感情，只要面上好看就够了。

    乔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是蒂尔华签订协议的场景。她坐在圆桌的一边，一瞬间就接收了全部信息。在修利让她做最终决定后她立刻点了头。

    人们问她为什么不考虑后果，她这么回答，“伯立亚特一直非常厌恶自己孱弱的身体。我替他做决定，给他健康。”

    那一瞬间他明明看见她眼中有惆怅，有属于人类的感情波动，但却很快消失了。

    他到死都没有摆脱别人带给他的寂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