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末日

    银白的太阳掉了下来，白色的塔碎成两截。黑色巨刃断裂，金色权杖弯折，如流淌着鲜血的红宝石散了一地。

    五百年前，一位名为克拉伦斯的救世者铸造了这座巍峨高塔。五百年后，一位名为恶龙的疯子摧毁了这座塔，就像在毁灭这个世界。

    天空发出了开裂塌陷的声音，一声巨响，高塔轰鸣坠落，地面颤动不止。

    无数碎石崩裂，灰色粉末即刻浮起，他们扩散在空气中，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阻碍视线的朦胧烟雾。

    “咳咳，还，真厉害啊。”凛冬仰着头，似乎没那么意外地自言自语着。

    “就算是小恶龙，但恶龙终究还是恶龙啊，这样说应该没错吧。挚友。”他笑了笑。

    很快，龙振翅的声响就盖过了他喃喃自语的声音。龙蓦地长鸣，庞大的黑影瞬间飞向高空，风的流动让视线逐渐清晰。

    这时众人发现，还有一头龙留了下来。

    一块石头从石碓上滚落，里特三世从他那位忠心的帝国骑士的遗体下爬出来，为此他不得不狼狈地摘下统帅披风。

    “得不到就要毁掉，你的胆子可真大啊。”他红着眼，咬牙切齿又莫名得意地说着。

    “这份力量，是我的多好，如果是我的那该多好……你怎么这么贪婪，明明已经拥有了这么多还不知满足，还想夺走属于我的力量……哈，可是，你太迟了，你还是太迟了……”

    阿辻翠在这时感受到了地面温度正在升高。

    原来如此。她轻笑了声，终于给予了国王一个眼神。

    贤者克拉伦斯在王城阿那托勒与晚年定居过的福尔图那建造过喷泉。

    在福尔图那庆典上，阿辻翠曾观察过，并言辞凿凿地下有两个蓄水池。这点从爱德华留给她的贤者笔记本中得到了验证。

    而此时此刻，位于白塔广场喷泉之下的蓄水池中恐怕正流淌着充满魔力的金子似的龙血。皇室能积攒这么多龙血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或许早在里特一世的晚年就已经开始筹备。

    所以就算她提前推测到了储存龙血的位置，也不可能很快将它们挖出来搬走，或是一举跨越时间回到百年以前，摧毁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筹备的作死魔力浇灌。

    排除她这个不确定因素，王城岂不是早炸晚炸都得炸？

    可真行，高瞻远瞩地谋划一个注定要把自己老家阿那托勒炸上天的未来。看来王城领主这个位置还真不好坐，坐上去的人连双脚都无法离地。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那些单独散落在地面上的白石开始释放出白色气体。

    阿辻翠往后迈了几步远离了那些石块。

    而里特三世却觉得是那些珍贵的龙血终于唤醒了储存在白塔中的力量，就和皇家学者耗费长久时间得出的计算结果相差无几。

    奥格的国王一瘸一拐地跑到正在冒烟的白色废墟。

    他撩起袖子，两条手臂上都刻着奇怪的红色纹路——这应该就是属于布朗家族的吸收置换魔力的刻印阵法。

    “白塔，白塔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你们谁也夺不走。它是我的，它是我的，它是我的……”他展开双臂，神情痴狂地重复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可是，哪里有魔力能被吸收？它们会在离开白石这个储存载体的一瞬间就把你炸成碎片。

    这是阿辻翠想告诉他的，但现在已经不准备说了，她懒得让他死个明白。

    就这样吧，持续了百年的美梦。

    也不是非要醒来，在对未来的向往与幻想中迎来终结也不是什么坏事。

    或许也可以算得上是浪漫的事吧，烟花什么的。

    阿辻翠并没有等多久，这件浪漫的事就发生了。

    梦魇未至，里特三世在一片祥和的轰响中永远沉浸入了他的梦境。

    【17】

    巨响撕开了短暂的稳定，地面狠狠震动了一下。

    白石堆突然爆起的烈焰吞噬了近处的国王，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就变成了一堆血沫。

    温度继续上升，火焰顺着地面延续。

    而当它经过更多散落的白石时，后者也开始散发出同样的白色气体。些许机敏的骑士已然开始警惕，并用言语与手势发出危险警报。

    哈伦：“嗯……可能是魔导失控，目测。”

    布莱恩：“目测失误。结论，绝对是一场非常巨大的魔导失控。原因是白塔，源头是脑子被猪踩过的白痴。”

    副官：“诶，我猜测您口中的‘脑子被猪踩过的白痴们’是指国王？”

    灰昼司长官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是又怎么样。你该猜猜他留下的烂摊子有多大？好好回想一下刚才的爆炸。如果等那些白石全部烧起来，我猜我们会被一起炸上天的。”

    火势越来越大，赤红的燃烧与爆裂此起彼伏。

    巨大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浓烟滚烫地汹涌而来，大地持续颤动。白塔的断裂处又接连落下许多碎石，而火焰正在逐渐延伸向那片最大的高塔废墟。

    “我们得尽快撤离。如果可以，最好也通知一下周围的平民。”伊希斯咳嗽了一声，为了让声音得以传输她不得不说得更大声。

    “我的直觉，恶龙是想阻止他的！”

    “可惜失败了。”霍华德沉声说道。

    ——“不，我猜还没有！”

    伊希斯与另一个声音异口同声。

    凛冬举起双手，为众人升起一道阻隔高温与浓烟的冰墙。

    “我没有直觉，但我总觉得她有办法。否则她刚才就应该骑着龙跑，而不是站在火里！”

    对，阿辻翠就站在火里。

    四周已成一片火海，火舌正舔舐着红色斗篷的边缘，似要与其融为一体。

    可那头恶龙并没有惊恐与逃窜，只是很平静回过了头。那双看不出来情绪的黑色双眸注视着与她相隔一片颓垣断壁与无名孽火的人们，似乎在确认什么。

    啊。果然。对她而言那家伙果然是特别的。阿辻翠不由再次体悟到这一点。

    哪怕是面临最糟糕的情况，她依旧能一眼注意到那双如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双眸。

    它是那样的强横，暴躁，冷倨，又是那样的果决，热烈，温和。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就和她初次见到他一样，闪闪发光又独一无二。

    透过跳跃的炎，她与她的心上人隔着火光相望。

    分明就站在危险中央，可她却体会到，啊，原来她又降落在了地面上。

    金色眼睛的主人现在看起来心情糟透了，他紧紧抿着唇，双眼一眨不眨地凶狠凝睇着她。

    好吧，又是盯又是瞪的，他快急疯了。面对这样的神情，阿辻翠太熟悉了，于是她竖起一根手指递到唇边，向他眨了眨眼，然后轻轻地——

    “嘘。乖啊，去塞墨找我。”

    她知道，她的赫尔一定听得到。

    现在已经没什么能动摇她的决心了，旅行者心想。

    她转过身，义无反顾地奔向她的未来，她终究需要到达的地方。

    “不！翠。别去！”有撕心裂肺的声音呼喊。

    “翠！你回来……求你，别去。我会死的。”

    可不这样做你才是真的会死，而且她并不是去送死。阿辻翠沉默地进行反驳。

    “喂，恶龙，你先回来！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或者用我给你的匣子试试！”这是凛冬的声音。

    她否决。再？哪还有时间。而且冷冻没用，只是把炸弹变成了定时炸弹。

    然后，阿辻翠就听到了狼的嚎叫声。

    有一阵风开始追逐。或许是因为它的疾速冲刺，也或许是她的脚步停顿了几分。

    并没有多久，一头深灰色的巨狼便踏风跃到她面前。它抖落皮毛上的火焰，四足被烫得焦黑。金色的狼眸依旧死死盯着她，灼热得好比倒映在其中的赤焰。

    别去，翠，别去。他用眼睛说话。

    “抱歉，赫尔。”阿辻翠垂下眼。

    “我没时间解释，也知道这样太自私。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死。你该知道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巨狼低低地嚎叫。

    它在原地踱了两步，像是要把她撞出去。但最后还是用毛茸茸的脑袋顶了顶她的衣角。似在恳求她的回心转意。

    求你了，跟我回去。他说。

    “赫尔！”阿辻翠无奈地呵斥。

    “听着，你得活着，还得回家。我知晓我的未来，这是必经之路，绕不开的。”

    它仍不让步。于是恶龙面无表情地举起了锁链，“抱歉，快爆炸了，我赶时间。”

    狼呜咽起来。

    发出了类似于家犬被抛弃后追赶，却又被主人一脚踢开时那满含委屈又令人心碎的呜咽声。近乎恳求，似在垂泪。

    接着，他就被两条锁链缠住丢了出去，丢出老远。链条一端困住了它的后肢，另一端则深深扎入地面。

    而阿辻翠正朝他微笑。

    “别哭。”她说。

    “我把我自己托付给你。接下来，一切就全都拜托你了，赫尔。”

    【18】

    恶龙将冒着白烟的塔送到了天上。

    伴随着一阵震天动地的惊骇轰响，铺天盖地的强大能量在此刻破坏裂口喷涌而出。赤红的花火在这瞬间绽放，天空顷刻间变成红色，连白色的云也烧了起来。

    几束燃烧着的碎石如同陨星划落，掌控着风元素的骑士们及时将它们切开。但更可怕的事即将发生——火与烟尘堆砌的苍穹正在下坠。

    “真见鬼！！！”沃肯城主粗犷地骂了句粗口。

    “快看看淬铁带来的那堆东西里有什么是用得上的！”

    “凛冬，你有什么办法！？”

    “我尽量！”最伟大的冰元素魔导师应答着。

    他伸出双臂试图冻结住那些肆意燃烧的火焰，额角滚动着汗珠。

    他怎会不知道，现在的一切举动不过是弱小动物在一场灾难中死到临头的挣扎。没人知道事情怎么会演变为一场灾难，它发生的莫名其妙，现在也无力追究。

    人们惊恐着，尖叫着，屁滚尿流的逃跑，拼尽全力的自救。耳畔逐渐接收到绝望的祈祷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即将吞噬陆地的红色。

    死亡与毁灭已近在眼前。

    这或许便可被称为，末日。

    就在此时此刻，喧嚣戛然而止。

    崩塌的灰红色天空以此划分了时间界线，它们开始快速倒退。如同收束且被拉长的光条，它们越缩越拢，越来越小，最后全部聚集到了一起。长长短短的光带任意变幻，它们交叉着，逆转着，竟还在缩小范围。

    被锁链束缚在外围的巨狼开始仰天咆哮。

    它蹬着有力的后肢，捆绑住它的黑色链条立即绷成直线，但依旧没有断裂。

    他看见了。恶龙就在那里，她就漂浮在那些光带聚拢的中心。

    抬头仰望的人们无法看清她的脸庞，却无法忽略那一处正在扭曲旋转的空间。

    红色与灰色相互碰撞，它们来回扩散又收拢，莫测地变幻，直至最后变成了一个点。

    只一瞬间，灾难与恶龙就一齐消失了。

    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只剩下燃烧的余焰与突兀的狼嚎声。

    巨狼朝着月亮的方向嚎叫了一次，又一次。是那样漫长的，悲痛的，即像哀嚎，又像呼唤。

    如同一个被刺穿了心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