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医院，手术室外。

    一个西装革履、年轻英俊的男子笔直地站在手术室门口，脸色苍白，神情却平静如水。在他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一个神色不安的中年男人，正不住地向手术室方向看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而近，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从走廊尽头一路跑来。

    “我哥呢？他在哪里，他怎么样了？”女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两人身前，满脸的惊慌焦虑，却掩盖不了五官的清秀姣美。

    中年男人看了她一眼，不安中又浮出几分歉疚同情。那个年轻男子却恍如未闻，依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术室上方刺眼的红灯。仔细看会发现，那根本不是平静而是呆滞，就像一具没有知觉的雕塑。

    谢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浑身颤抖了下，低唤道：“哥……”两道泪水猛地滑落下来。

    “我哥……他怎么会被车撞到？我中午见到他时还好好的……他为什么会去找你？你们都说什么了？”

    连珠炮似的问题，终于把凌郁飞炸醒过来。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明明看到男人已经走到马路对面，却不知为什么又返身冲向马路中央。男人当时那个样子，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周围的一切。

    他一心想断绝自己不正常的心思才会对男人那么冷淡，谁知在男人走后却怎么都放心不下，男人憔悴的脸像刻在他脑中般挥之不去，连车都没开，情不自禁地就追了过去。

    看到男人被撞的那一刻他的心跳都差点停止了，疯了似的冲过去，躺在一地鲜血中的男人是那么苍白，他甚至都不敢碰触他，就怕自己轻轻一碰就碎了……直到现在他都依然不能从那种震撼中完全摆脱出来，全身依然在细微地颤抖。

    “哥……哥……”身旁谢岚已经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脆弱的样子我见犹怜，他却没有一点怜惜的感觉，耳边持续不断的低泣声令他说不出的焦躁，怒火蓬生。

    “你别哭了！你哥又没有——”

    “你说什么？！”谢岚怒得瞬间停止了啜泣，全身发抖，“你、你这个混蛋！”

    凌郁飞话一出口就自觉失言，被骂作“混蛋”也只能忍着没有反驳，谢岚却仍然不肯放过他，咄咄相向：“凌郁飞你不仅是混蛋更是懦夫，要不然你为什么就不敢承认你爱我哥？”

    凌郁飞浑身一震，却依然面无表情道：“你胡说些什么？”

    谢岚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不顾精致妆容被化开后的狼狈，瞪着他冷笑：“我胡说？你不照照镜子，你看着我哥的眼神都跟看其他人不一样！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爱的人是我哥！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凌郁飞就是再好的脾气此刻也忍不下去了，他知道谢岚厉害，他当初欣赏的就是她这种女强人的性格，但是他没想到她会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即便她要和自己离婚，他也曾经是她的丈夫，并且永远都是她孩子的父亲！

    “是我不爱你，还是你不爱我？没错是我对不起你，但我那样低身下气地求你，就差没给你下跪认错了，你还要我怎样？或者你想我怎么弥补怎么赎罪你只管说啊，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呢，却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我！甚至在我陪着你的时候，就已经一心想离开我了吧？我真不明白，你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婚姻在你眼里只是一场儿戏吗？”

    他忍无可忍地低吼，这几个月来闷在心里的疑惑通通脱口而出。他受够了——为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地抛弃自己的家庭、抛弃他？甚至直到今天，都连个理由都不肯给他！

    “我是怎么想的？呵呵，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又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是我想要离婚吗？”谢岚冷冷地看着他，“真正想要离婚的人，不正是你吗？！”

    “什么——”

    “你知不知道，只要你爱我……就像我们结婚时我所看到的那个一心爱我的男人，那么即使你犯再大的错，我也会说服自己原谅你，尽一切努力来维持住我们的婚姻。可惜……你已经再不是他了……”谢岚的声音里终是起了些许哽咽，她竭力克制住翻滚的情绪，定了定神，再开口时已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从容，“没错你的确在我怀孕、坐月子时都在家陪我，但你成天那副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吗？每天长吁短叹魂不守舍的人是谁？我哥不过是去相亲而已，怒不可遏几天无法入睡的人又是谁？还有你让何阿姨每天做的那些菜，那是你爱吃的还是我爱吃的？对了还有我生轩儿那天，你抱着儿子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但看到我哥一走就马上跟了出去，连声招呼都没打，你都不记得了吗？还有——”

    她紧盯着他的双眼，“今天你亲眼看到我哥他……你是什么感觉，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心里早就没有我了，你只是不能接受自己婚姻失败的事实，不甘心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而已！可是这样的婚姻，你认为还有挽救的价值还有维持的必要吗？”

    凌郁飞呆愣住，谢岚唇边犹带着一缕笑意，使她看起来就像平时一样优雅完美，可是他却看得出她笑得很苦很苦。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为婚姻失败而愤恨不平，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曾经承诺会一生守护的女子所造成的严重伤害。可是她说的那些是真的吗？他竟然这么在乎那个人？！为什么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

    抑或，只是他的心拒绝承认？

    正一片混乱，手术室的红灯突然熄灭了。看到陆续走出的医生、护士，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迎了上去。

    谢岚也跟在他旁边，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

    “哪位是谢明的亲人？”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医生问。

    “我！我是他妹妹。”谢岚急忙道。

    凌郁飞也急忙道：“我是他的……妹夫。”

    “谢先生头部受伤引起轻微脑震荡，其他各部位除了擦伤外并没有太大损伤。”

    两人如释重负，同时舒出一大口气。医生看他们神态，料想他们并不知情，便道：“不过根据我们对病人身体状况所做的全面检查，谢先生的情形并不简单……你们是否现在跟我到办公室谈？”

    两人俱是一愣，凌郁飞的心又抽紧了：“他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你在这里说就好！”

    医生被他目不转睛地盯得心里有些发毛，瞥谢岚一眼，见她点头，便道：“根据检查显示，谢先生他已经是肝癌晚期——”

    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凌郁飞骤然打断：“不可能！”

    他声音奇大，走廊里其他人都看了过来。医生皱起眉，心道这位先生竟然还不如旁边的女士沉得住气。

    但其实谢岚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脸惨白，满眼不敢置信。“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哥他一直身体都很好……”她喃喃着，猛然想起中午跟谢明见面时的情形，脑中有什么突然浮现出来，顿时浑身僵硬。

    “这种病早期都没什么症状，发现时，一般都是中晚期了。”医生看着她，目光中闪着些许同情。

    凌郁飞此时已经勉强镇定了些：“可以动手术吗？钱不是问题。”

    “太晚了，谢先生已经严重肝硬化，无法应用手术切除。”年轻的医生叹了口气，“根据以往病人的病例，谢先生恐怕只剩下一个月寿命。”

    两人顿时面如死灰，却听那个中年男人在身后喃喃道：“难怪他自己撞到我车上来——”

    话音未落就被“砰”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所代替，手术室门前再次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你、你怎么随便……打人？……”中年男人坐在地上捂着脸质问，却见面前的青年凶神恶煞般瞪着自己，不禁有些胆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凌郁飞满眼通红，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般暴跳如雷：“放你的P！明才不会自杀！像他这种懦弱没用的家伙怎么敢自杀！”

    见男子双手紧握着拳浑身发抖，一副随时可能冲上去揍人的姿态，医生忍不住皱眉道：“先生你冷静一点，否则叫保安了！”

    谢岚也急道：“郁飞你疯了吗？这是在医院！”

    凌郁飞总算没再动手，只是怒不可遏地冲着那人吼：“滚！”

    待那人消失在医院门口，他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问：“真的就没有办法救他了吗？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说到后面竟说不下去。

    “有。”医生的目光向着谢岚射去，“如果有家属愿意捐肝的话，可以考虑肝脏移植。”

    凌郁飞眼中终于又有了点光亮，也看向谢岚，却见她只是一脸若有所思。

    “肝脏移植对于捐肝的人，可以保证一定安全吗？会不会产生什么后遗症？”

    “你问这些做什么？！”凌郁飞吃了一惊。

    谢岚却不理他，只是看着医生。

    “后遗症不是没有可能，这要看捐肝人本身的体质。手术过程中百分之百的安全也无法保证……但是本院在这方面投入不少，在国际上也是——”

    “知道了。我会考虑。”

    “考虑？考虑什么？”凌郁飞厉声喝问。过大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安静的医院上空，他却顾不上了，反正他今天已经注定是突兀的存在。他只是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就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他是你的亲生哥哥！你说你还要考虑什么？”

    “没错他是我哥，又不是你哥，你紧张什么呢？”谢岚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别忘了我们马上就离婚了，他对于你不过是陌生人而已！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凌郁飞顿时哑口无言，谢岚却转身就向医院外走去。

    天还没有黑透，街道上依然车水马龙。在经过一天的疲惫之后，和家人一起享受温馨的夜晚，恐怕是所有人心中的愿望罢？

    可是却有人，宁愿选择离开家人，孤零零地去另一个世界。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个世界上，真的已经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吗？！

    “岚。”她听到凌郁飞在身后唤她，低沉的嗓音里透出从未有过的深切痛楚，“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你想要我救我哥？你真的这么在乎他吗？”她冷笑着回过身，凌厉的视线直直射向对方神色漠然的脸，“如果真这么在乎，就跪下来求我！”

    凌郁飞一怔，凝视她半晌，始终一言不发。在谢岚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唇边忽然漾起一抹苦笑：“你赢了。”

    “岚你何必呢？我知道无论如何你一定会救你哥的，你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哥他……你从来不是这样冷血绝情的人。”他苦笑着看着她，目光说不出的深邃，“我知道你这么做无非只是想让我看清楚自己的心意而已……但是，我不在乎。”

    他慢慢地蹲下身，双膝跪倒在地上。

    “你说得对，我爱你哥。我爱他。”无视周围打量纷纷的目光，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双眼，平静的话语如溪水般流淌，带着难以言喻的缱绻深情，“对不起岚，是我负了你，我真是天下第一的混蛋！但是我求你救他，救救他，只要他能够健康地活着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我不能没有他。”

    谢岚笑了，扬起头看向医院屋顶。鲜艳的红十字屹立风中，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尤为耀眼，带着温暖人心的力量。眼中阵阵酸涩，似乎随时会流下泪来，她却依然笑得甜美。

    “我只要你答应我，好好对我哥。”她轻声道，缓步向医院走去，一如既往的从容优雅。

    哥，这一次妹妹把幸福放在你手中了，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哦。

    你一定会幸福的，我亲爱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