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天堂来使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光似锥箭，无比刺痛.

    随即，一张清丽的容颜映入我的眼中，纯洁，光亮，甜美，阳光让她曲卷的金发丝丝跳跃.

    “您终于醒了，先生.”细润的声音如和煦的风吹过我的耳际.

    “小姐，风是神的呼吸，您知道吗?”我不禁脱口而出.

    “先生，原来您是神父啊?”笑容像夏日的蔷薇在这女孩的脸上徐徐绽放.

    “我……”我有些慌乱地发现自己竟无法回答，于是，坐起来，试着拍拍自己的脑袋，试着闭眼冥思，终于我无奈又沮丧地看向那双清丽如水的眼睛，”抱歉，我并不知道……我想，我失去以前的记忆了.”

    “真令人遗憾！”她叹了口气，”那么，名字呢?我叫凯瑟琳.”

    “……莱格瑞恩.”

    咚！咚！咚！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过后，一位穿戴一丝不苟的女仆恭恭敬敬地走进房间，　“凯瑟琳小姐，请您到楼下就餐.”她瞄了一眼坐在床上的我又说，“这位先生穿戴好后也来吧.”

    “莱格瑞恩，您可得快点儿！”　凯瑟琳撒娇似的对我说完后就笑着跑出去了，身旁只余淡淡的芬芳，若有若无，令我有刹那间的失神。

    “莱格瑞恩先生，请你记住，”管家模样的女仆郑重地提醒我，“无论如何，请不要接近屋顶的小阁楼。”

    禁忌吗？

    “放心吧，我没有兴趣。”

    我优雅地起身，赤脚站到了巨大的玻璃镜子前，开始重新认识自己和这个陌生的环境。

    墨色的长发随意搭在肩膀上，绝美的面容上镶嵌着黑曜石般冰冷幽深的双眸，刀刻般的唇线和下颔略微僵硬，却仍不失诱人的魅力。颀长匀称的身体裹着一件黑袍，倒真有几分像教堂里的神父。

    镜子中的我，唇角缓缓上扬呈一个优美的弧度。

    十几分钟后，我尽可能完美地出现在凯瑟琳面前——微笑.

    她看着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羞涩和惊慕，似乎再也不想移开视线.

    “先生像希腊的天神般英俊呢！”向来严肃的女仆也对我笑了起来.

    进餐的过程是沉默甚至沉闷的，我想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这偌大的，可谓富丽堂皇的地方却只有三个人在的缘故.

    咳！咳！咳！坐在我对面的凯瑟琳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她把头埋得很低，剧烈的颤抖通过餐桌直直地向我传来.

    “凯瑟琳……”莫名的担忧涌上心来，我不禁站了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楚.

    女仆迅速拿来毛巾和药，　凯瑟琳逐渐恢复了平静.

    她缓缓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上没有痛苦，竟然还对我微微一笑，“莱格瑞恩，天使带走我的时间似乎越来越近了，我好像已经听到他拍打翅膀的声音了呢.”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柔弱娇美的少女，，迷惑了——死亡，不是每个人类所最惧怕的事吗?为什么她竟然……?！

    待女仆丽斯收拾了餐具，又在客厅升起了壁炉.　凯瑟琳蜷曲着小小的身体躺在木椅上，火光在她身边摇曳，像傍晚的霞光披在她身上——如落日般安宁.

    “莱格瑞恩，你相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天使?”她天真地眨着眼睛.

    “我希望会有.”我很诚实地回答她.

    “他会来接我吗?”她轻轻地问.

    “会的，因为你是个好孩子.”我怜惜地看着她.

    “谢谢你.”

    “凯瑟琳，为什么这栋房子里只有你和丽斯两个人呢？”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我坐在凯瑟琳旁边，看着她长长的睫毛逐渐盖住了淡蓝的眼，似乎只是睡着了。

    没有去测她的呼吸，但我知道她还活着.

    次日，当晨风吹醒了朝阳，丽斯催醒了我.然后，一个一身着淡黄色蕾丝裙，戴着绿绸帽，提着雕花木篮的美丽女孩便闯入了我的视线.

    刺眼的阳光，天使般的少女，一时间，我竟难以适应.

    “莱格瑞恩，我们去郊游吧！”

    笑靥如花的少女，我无法拒绝.

    蔚蓝的天空，薄薄的云层透着金色的阳光；深邃古老的林阴道，马车轻快地颠簸；草盛花开的河边，天鹅悠闲地踱步；傍晚的雾霭中，我像大人牵着小孩——缓缓地踏着落叶——带她回家.一阵恍惚，似乎我会永远拉着她的手，走在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幸福，原来离我那么近，近到我一伸手就能碰触她……或许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我总是不由自主望着凯瑟琳，流露出浅浅的笑容。

    夜幕降临，漆黑寂静的夜晚，似乎某种不祥正在逐渐逼近.

    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奔跑，所碰触到的一切全是虚无，我甚至听不见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只能拼命奔跑，逃离，越远越好。我渴望一丝光明，为了这个，不惜拿一切来换.终于，一丝光线骤然在前方涌现，可我还没来得及狂喜地喊出声，光线却化做一把巨镰，毫不留情地向我挥来……

    睁开双眼，我心有余悸地回想那梦境，胸中涌起一阵阵的寒意，那些梦境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与我的过去有关?

    第二天，丽斯一大早就去了很远的镇上买生活用品，　凯瑟琳着急地问她可不可以把我的困境说给镇上的长官听，帮我寻找家人和失去的记忆.丽斯却是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命运自有安排的.”

    丽斯的话让我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的了.

    而凯瑟琳每况愈下的身体也让我忧心，是的，我为她忧心了，尽管这种感觉令我很陌生.

    “凯瑟琳她没有家人和朋友吗?”一天清晨，我忍不住问丽斯，我在这里几个月，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凯瑟琳，甚至没有医生来做定期会诊.

    “莱格瑞恩先生，　凯瑟琳小姐和她的亲人们早已互相放弃了，”　丽斯轻叹一声，转身离去，嘴里却还在喃喃自语，“可凯瑟琳小姐现在却渴望得到救赎……”

    天使的救赎?

    我想帮助凯瑟琳，这样的念头迅速占领了我的心，令我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事情.

    傍晚，窗外下起了细雨，使深秋的夜更加阴冷了，　凯瑟琳缩在羊绒毯里，在暖烘烘的壁炉边还在不断地颤抖，眼神迷离而错乱，“莱格瑞恩，如果……你是来接我的天使该多好.当时我在湖畔发现你的时候，看到你身上好像笼罩着淡淡的银光，很美……你其实是……误落人间的天使吧.”　凯瑟琳渐渐垂下眼帘，她睡着了.

    我默然地望着墙上的银铸的挂钟，　凯瑟琳每天昏睡的时间都在增加，今天，她只清醒了四个小时.

    我抱起凯瑟琳，送她回房间，她轻得像一只没有生命的布偶，我一步步踏着回旋的木梯，那近乎破碎的声音弄得我心里如刀割一般.

    终于，等到夜深了.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点亮布满岁月尘垢的烛台，拿着它，缓缓走出了房间.暗淡的烛光在走廊阴冷的风中不断摇曳，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它，一边快速走向屋顶的小阁楼——从我第一天这里，　丽斯就禁止我靠近的地方.

    如果没有猜错，我想我正在走向凯瑟琳的过去.

    来到那扇小小的木门前.门锁和铰链都生绣了，我颇费了些周折，终于打开了它们，门里黑洞洞的，一阵冷风袭来，我赶忙护住烛光，它仍在剧烈地晃动，屋里的一切变得迷离而诡异.屋面积不大，却似乎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东西.一个隐约藏在一堆破布后的小储物柜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似乎是被刻意放到了那么不起眼的小角落的，隐隐闪着光的铜把证明它不久前还在被使用，我有些紧张地向它走去.，脚下的木板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我弯腰将烛台放在储物柜上，然后拉开了第一个抽屉，一叠黑白的小肖像画，我拿起它们，一一审视.一张熟悉的面孔跃入视线，和别的画一样，画里的人也闭着双眼，神色安详.我努力靠近烛光，终于看清了右下角的一行小字“丽斯·弗格卒于公元＊＊＊年＊月＊＊日”

    一个惊雷砸下来，我惊得直起身子，破碎的窗哐当落在地上，　碎玻璃溅了我一地.

    又一个闪电划过，刹那间，冷光中，一张苍白的脸慢慢浮现在窗边，一身黑衣衬托着这张脸无限哀伤地看着我.

    “丽斯！”我失声叫到.

    丽斯缓缓走向我，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丝毫恐惧.

    幽灵冰冷的气息在我身旁萦绕，“莱格瑞恩先生，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凯瑟琳小姐的过去在第二和第三个抽屉，您很快就会知道了，只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嫌弃她。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幽深的双眸里流露出难掩的悲伤，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突然轻声道，“丽斯·弗格.”

    她讲自己的名字干什么?

    “丽斯·弗格！”她看着我，眼神坚定而决绝.

    “丽斯·弗格?”我机械地重复.

    接着，我震惊地看到丽斯的身影变得逐渐模糊，最后化成一层淡淡的薄雾，半空中出现了一颗珠子，我本能地伸手去接.

    触到那珠子的一瞬间，脑海里无数纷乱黑暗的记忆仿佛受到什么召唤似的排山倒海地涌来，令我头痛欲裂.

    我踉跄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努力平息着脑中不断涌出的暗流，逐渐地，清醒了，令人痛恨的清醒！

    我宁愿永远失忆，也不想重归黑暗.

    我宁愿失去永恒的生命，也想留住凯瑟琳赠予的温暖和光明.

    然而，得到丽斯灵魂的那一刻，我终于，不得不回到那令我无比憎恶的身份——死神.

    凯瑟琳，原来我不是神父，而只是一个来夺走你生命的冒牌天使，一个因为出错而失忆的笨蛋死神……

    魂珠？它在我的手中散发出淡淡的温暖的光芒，它代表了一个人灵魂的精华——死神永远的收藏品。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它们是唯一的光，也是我们生存的意义。而与此同时，也会剥夺人类灵魂的自由。

    脑中不由地浮现出丽斯诚恳的笑容，它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出现了。

    死神，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是多么自私残忍的一族啊……

    我恼恨地颓坐着，手臂却无意中撞开了小储物柜的第二个抽屉……

    这段奇遇也许只是命运的小小施舍，现在，布施结束了.

    次日，我坐在窗边，睁着双眼看着第一缕阳光洒进房间，窗外红彤彤的枫叶微微颤动，点点露珠莹莹滚动，泥草的芬芳扑鼻而来，清晨的大自然蕴藏着无限生机.为什么，之前的日子，我都忽略了这些美景?

    几只候鸟掠过蔚蓝明净的天空，匆匆迁往南方，不留一丝痕迹.

    毕竟，只是过客.

    我在种满郁金香的花坛边找到了凯瑟琳，她还穿着睡衣，头发凌乱，一脸倦容，软软地坐在竹椅上，视线穿过镂空的铁门，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凯瑟琳?”我试探着唤她.

    “莱格瑞恩，丽斯怎么还没有回来，我真的很担心她，”她的声音轻若烟缕，却带着哭腔，“有一次，他们说丽斯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她还是回来啦.所以，这次，她还是会回来的，是不是?她不会忍心扔下我的……”

    晶莹的泪从那两潭蔚蓝的湖里溢出来，失去血色的唇瓣像凋零的玫瑰般枯萎，苍白的脸隐隐透着死气.

    不能再拖了.

    凯瑟琳是我此次来人间的任务，而丽斯的魂珠也应尽快送回去，我已经耽搁的太久了.

    “凯瑟琳，你看着我.”我尽可能地柔声道.

    “莱格瑞恩，她不会回来了，她也离开我了，对不对?”她突然失去控制地哭起来，转而变成无力的，低声的啜泣，像断线的月牙琴奏出的哀乐，“天使也不会来接我的……我知道我有罪……我错了，我不该……不该杀死姐姐，不该让妈妈那么难过，对不起……对不起.”

    我揪心地望着她，心里不断泛起苦涩哀伤的涟漪，

    终究还是想起了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因为妒嫉而杀死双胞胎的姐姐，因为悔恨而在大雨里淋了两天两夜，最终高烧不退而染上了肺疾.丽斯被送去抵罪，死在了牢里.　凯瑟琳终于被家人厌弃，被强制送到这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从此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

    凯瑟琳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将这些记忆埋藏?现在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揭开这些血泪斑斑的过去?

    此时的凯瑟琳精神几乎崩溃，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突然，她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衣角，抬起头，一度涣散的眼睛亮得惊人:“莱格瑞恩，我喜欢你，真的……现在所有人都离开我了，我只有你了……所以，你不是天使也没有关系，不管你是谁，带我走吧，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一震，不由自主地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凯瑟琳，她小小的身躯蜷曲在我怀里，仿佛我是她唯一的依靠，一种奇妙的感觉充盈于心底，驱走了一切阴霾和哀伤.

    我凝视着凯瑟琳那两潭清澈的湖泊，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也喜欢你。凯瑟琳·南恩。”我第一次呼唤着心爱之人的全名，也是最后一次，死神的召唤，便是人类的死期。

    于是，她美丽的双瞳失去了神采，双手自我背上滑了下来，而我的手上，又多了一颗魂珠，熟悉的气息在我指间流动，令它微微发颤。

    我茫然地揩着刚从眼角滑落的液体，这是什么?

    此时，时空链接的门缓缓开启了，通往被人们称作地狱的地方，那里，是永恒的黑暗.

    走吧，　凯瑟琳，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管过去，不理会将来，誓言要比永远更远，在黑暗中学会永生.有谁知道，身处地狱的我们，却始终仰望天堂.”

    孤独的歌声里，我从容走向地狱，第一次，这么的心甘情愿……